这个信息如同巨石投入心湖,激起滔天巨浪!
怎么可能?他那样的人,怎么会为一个低贱的药奴耗费如此心力?是怕我死了影响他的“工具价值”?
还是……我呓语中泄露的“异常”让他产生了更深的兴趣?
小豆子没注意到我剧变的脸色,自顾自地小声絮叨,带着孩子气的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你是不知道,那药味……又苦又冲,熏得人头疼!大公子就在那炉子边坐着,眼睛熬得通红……哦,对了!”
他像是想起什么,从怀里摸索出一张折叠得皱巴巴的、沾着点点深褐色药渍的草纸,小心翼翼地展开,递到我眼前:
“这是……这是今早我在小厨房收拾药渣时,在炉灰堆里发现的,差点被烧了……我看上面画了好多圈圈叉叉,还有……还有字,像……像大公子平时写的药方,但又不太一样……我就偷偷藏起来了……”
我强忍着肩头的剧痛,用尚能活动的左手接过那张皱巴巴的纸。
纸张粗糙,上面用炭笔(大概是烧过的木枝)写满了凌乱的字迹和符号。那字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正是裴令之的风格!
内容触目惊心!
不是完整的药方,更像是一张被反复涂改、推演到极致的药方草稿!
最上面一行,是几个药材名:黄连、穿心莲、生石膏、金银花……都是传统的清热解毒猛药。但旁边被狠狠地画了一个巨大的叉,墨迹凌乱,力道几乎划破纸张!
下面一行,字迹稍小,同样被划掉:犀角、羚羊角粉、冰片(旁注:价昂难觅,缓不济急)。
再往下,字迹开始变得潦草狂放:雄黄(剧毒慎用!剂量!)旁边重重地打了一个问号。
然后,笔锋陡然转折,变得冷峻而专注,写下了一连串新的组合:
陈芥菜卤汁(三沸)、土茯苓(九蒸)、青蒿汁(露制)、豆腐浆(沉淀取清)……旁边用小字密密麻麻标注着:沸煮时辰、蒸晒次数、露制时辰、沉淀火候……
每一味药的处理方法都标注得极其详细苛刻!尤其是那个“陈芥菜卤汁”,旁边反复标注着“三沸去浊”、“取中段清汁”、“忌铁器”!
这正是那碗药里那股独特酸苦气的来源!
我猛地想起现代医学史中关于古代“霉汁法”的记载!
某些发酵产生的卤汁或浆液,在特定条件下可能含有极其微量的、具有抑制细菌作用的物质!
裴令之……他竟在试图用这种最原始、最苛刻的方法,模拟出某种“抗腐毒”的药效?!
纸张的最下方,似乎是无意识写下的。
炭笔的痕迹很淡,带着疲惫的拖曳感,写着一个字,重复了无数次,密密麻麻,几乎占满了角落的空白——
“晞”
“晞”
“晞”
……
那无数个“晞”字,笔锋由开始的清晰冷硬,到后面的模糊疲惫,最后一个字,笔画甚至有些歪斜,只写了左边一半,被一道浓重的、带着强烈烦躁和某种惊觉意味的墨痕狠狠划掉!
力道之大,几乎将纸面划穿!
像是一个沉睡中无意识泄露的秘密,又在清醒的瞬间被主人惊恐地抹杀!
“晞”?是我的名字“晞”?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高烧时模糊的呓语……他连熬七夜的反常……这张被反复推演、苛刻到变态的药方草稿……
还有这角落里密密麻麻、又被狠狠划掉的“晞”字……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混合着某种更深的悸动,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我的心脏,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裴令之……你究竟……在想什么?
“柳言哥?”小豆子见我死死盯着那张纸,脸色煞白,小心翼翼地问,
“这……这上面写的啥呀?很重要的东西吗?我看大公子熬药的时候,有时候会看着火苗发呆,手……手指头就在旁边的灰堆里……划呀划的……”他模仿着无意识划动的动作。
就在这时,门外的风雪声里,夹杂着一个沉稳却隐含一丝不易察觉疲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小豆子瞬间像受惊的兔子,猛地跳起来,飞快地一把抢过我手中的草纸,胡乱塞进怀里,脸色惨白:
“糟了!是大公子!他……他每天这个时候会来看一眼药炉!我……我得走了!”
他端起那碗尚有余温的药,逃也似地冲出耳房,消失在门外呼啸的风雪中。
脚步声停在耳房门外。
门被推开。
一股夹杂着室外寒气和浓重药草苦味的冷风灌了进来。
裴令之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依旧穿着墨色的常服,外面随意披着挡风的斗篷,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倦色,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嘴唇也因连日辛劳和风寒显得有些干裂苍白。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第一时间精准地投向床上艰难支撑着坐起的我。
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瞬间穿透了虚弱的外壳,将我此刻的状态尽收眼底——退烧了,清醒了,但重伤未愈,虚弱不堪。
他缓步走了进来,周身带着室外沾染的寒气,停在离床榻三步之遥的地方。
冰冷的视线扫过我包扎严实的右肩,又落回我的脸上,如同在评估一件修复中的器物。
“命硬。”他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
随即,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刚才小豆子放药碗的木墩,又掠过地上残留的、被炭笔划过的灰烬痕迹(小豆子慌乱中留下的),最后,停在我脸上。
那眼神,幽深得如同寒潭,里面翻涌着审视、探究,以及一丝被强行压下的、极其复杂的……疲惫?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被窥破某种隐秘后的……冰冷警告?
“药,”他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冰冷命令,“按时喝完。”
说完,竟不再多看我一眼,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是浪费。
他转身,墨色的斗篷下摆划过冰冷的地面,带着一身清冽的雪松冷香和浓重的药苦气,大步离开。
门在他身后被带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将那一室令人窒息的复杂气息和那张写满“晞”字的草稿带来的巨大冲击,牢牢锁在了这间狭小破败的耳房里。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右肩的伤口依旧钝痛,但此刻更让我心悸的,是那张被炭笔写满又划掉的药方,以及角落里那无数个被墨痕狠狠抹去的“晞”字。
裴令之……你到底……在熬制什么?
你到底……在压抑什么?
这冰冷的药奴生涯,似乎正滑向一个更加深不可测的、布满暗流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