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屏得更紧,心跳在方才的按压后依旧紊乱不堪,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我闭着眼,但所有的感官都死死锁定在他身上。
他在床前三尺处站定,不再靠近一步。
隔着不算远的距离,一股极其淡雅、清冽的苦药香气混杂着一种更冰冷的、如同冬日松针碾碎的气息,若有似无地飘了过来,与我身上的苦涩、腐霉味形成了强烈的、讽刺的对比。
他似乎在看着我。那目光如有实质,没有温度,像是冷血动物在审视将死的猎物。我能感觉到,那目光并没有多少怜悯或探究,更像是确认一件物品的存在状态。
片刻的死寂。
然后,他动了。不是走近,而是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拿出了一方极其洁净、雪白的丝帕,展开。他要用它……做什么?我心头猛地一跳。
只见他用那方白帕,以一种极其精确、没有一丝多余动作的姿态,覆盖在自己的右手上。
每一个折角都严谨完美。覆盖好后,他这才上前一步,伸出手。
隔着那层纯白的屏障,他修长的手指,精准地搭上了我暴露在袖口外的手腕。
冰凉的触感!
那冰冷,透过薄薄的丝帕,依然清晰地传递到了我火烫的皮肤上,让我本就因濒死而脆弱的身体猛地打了个寒噤。
那不是人该有的体温!像触碰到了覆盖着薄雪的玉璧!
而那双按在脉门上的手指,指节分明,稳定有力,蕴含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力度,不容挣扎,不容置疑,不容僭越。
我几乎用尽了全部的意志力,才让自己继续维持着濒死的假象,脉搏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呼吸浅得几乎消失。
他诊脉的时间并不算太长。指腹下的力道微微变换了两次角度,像是在辨别极其细微的差异。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只有他清冷微弱的呼吸声和我自己竭力压制的、近乎于无的心跳声。
然后,那冰凉的手指抽离了。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迟疑。
他退后一步,回到最初的距离。收回了那方洁白依旧的丝帕。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那目光穿透了我的紧闭的眼帘,像是在描摹一具即将失去意义的……尸体。
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特的质地,像初春时节冰面下暗流涌动的寒泉,平静之下潜藏着能将人溺毙的冷冽,清晰地在这死寂的房间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精准地凿穿我残存的意志:
“脉象涣散,毒己入髓,心脉将绝。”
他顿了顿,没有丝毫情感起伏地宣判:
“三日,必亡。”
这冰冷而权威的宣判,像一把淬了毒的冰刃,狠狠扎进我刚刚因为“重生”而燃起一丝微光的缝隙里。
刚才那个“活下去”的念头,在这个男人绝对的话语下,脆弱得如同一个不堪一击的笑话。
窒息感再次汹涌袭来,这一次,带着无法言喻的绝望深渊般的寒意。
脚步声再次响起,他转身,没有再多看我一眼。
就在他即将踏出门槛的刹那,另一个脚步声急匆匆地响起,伴随着继母钱氏刻意拔高的、带着几分谄媚又几分急切的声音响起:“裴大公子留步!您看这……”
那颀长的身影顿住了,并未回头。
钱氏的声音压低了些,但我屏住了呼吸,竖起了耳朵。
“……银票给您,劳烦您诊脉辛苦,也请您做个见证,我这做继母的,可真是仁至义尽了……”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是钱氏递上了什么东西。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隔着门缝,我看到门外昏黄的灯光下,那只指骨分明、覆盖着冷玉般色泽的手,伸了出来。他没有接钱氏双手奉上的东西,钱氏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赶忙塞进了他袖中。
那只手收了回去,袖角纹丝不动。
然后,冰冷的声音毫无波澜地响起,清晰地送进我的耳膜,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以及更深的、令人齿寒的残忍:
“既如此,”他顿了一下,吐出最后几个字,“务必死透。三日后,我遣人来验。钱货……两讫。”
务必……死透?
钱货……两讫?
我的身体瞬间冰冷彻骨,西肢百骸里的痛楚都似乎在那一刻冻结了。
不是为这绝情的话本身,而是为这话语里所透露出的,远超我预期的、冰冷的交易和彻底的漠视!
他干净得纤尘不染的手指,隔着白帕触碰我时的冰冷,他那双深不见底的、没有半分怜悯的眼睛,此刻都化作了一把把淬了寒冰的利刃,反复凌迟着我残存的尊严。
这份源自于“买家”和“权威者”的双重冷酷,是比毒药更刺骨的寒。
门被从外面轻轻带上了。
隔绝了他清冷如霜的气息,隔绝了那带着铜臭的谄媚,却将一片更深沉、更粘稠的黑暗与绝望,彻底锁在了这间腐朽垂死的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