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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疆的风雪，是割肉的钝刀。
汤和伏在马背上，每一次颠簸都如同酷刑。肋下的伤口早己被重新包扎，厚厚的绷带被渗出的鲜血反复浸透、冻结，又在狂奔的摩擦中融化、撕裂，带来新一轮的剧痛。寒冷如同跗骨之蛆，顺着伤口钻入骨髓，与失血带来的眩晕感交织，几乎要将他的意志撕碎。他死死咬着牙，口中弥漫着铁锈般的血腥味，眼前的世界在风雪和剧痛的折磨下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但他不能停！
怀中的玉佩隔着冰冷的衣物，传来一阵阵微弱却清晰的温热脉动，如同黑暗中跳动的心脏，指引着方向，也燃烧着他的意志。阿贵就在他侧前方，左臂用皮索死死固定在胸前，脸色因失血和寒冷而惨白，眼神却如同淬火的钢刀，死死盯着前方被风雪笼罩的黑暗。身后，三十余骑精锐夜不收，沉默如铁，马蹄踏碎冰雪，在身后留下转瞬即逝的蹄印。
“老爷！前面…就是黑风峪口了！”阿贵的声音嘶哑，穿透风雪的呼啸，“过了峪口，再奔二十里…就是铁山城！”
黑风峪！舆图上被小栓子标记了狰狞狼头的地方！也是野狐驿通往铁山城的必经险地！两侧山崖陡峭如刀劈斧削，中间一条狭窄的官道蜿蜒而过，如同巨兽张开的咽喉！风雪在此处被峡谷压缩，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尖啸，卷起的雪沫如同白色的沙尘暴，能见度不足十步！
“噤声！戒备！”汤和强提一口气，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猛地勒紧缰绳，战马打着响鼻，不安地刨动着蹄下的积雪。一股冰冷的危机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的后颈。玉佩传来的温热感，在此刻骤然变得急促而…灼热！仿佛在疯狂示警！
“弩上弦！三人一组！交替掩护！贴崖壁走！”汤和厉声下令。多年的军旅生涯和无数次生死边缘的首觉告诉他，这里…有埋伏！
夜不收们无声地执行命令，动作迅捷如猎豹。强弩冰冷的机括上弦声在风雪中微不可闻，锋利的弩箭在昏暗中闪烁着死亡的寒光。队伍收缩，如同警惕的刺猬，贴着右侧陡峭冰冷的崖壁，小心翼翼地踏入峡谷。
风雪更急了。呜咽的风声掩盖了所有细微的声响。只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汤和的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冰冷的触感让他保持着最后的清醒。他眯起眼睛，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穿透弥漫的雪雾，扫视着前方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岩石凸起和阴影角落。
一步…两步…
峡谷如同没有尽头。
就在队伍深入峡谷腹地，两侧崖壁最为陡峭狭窄之处！
“咻咻咻——！！！”
尖锐凄厉的破空声，如同地狱的哨音，毫无征兆地从头顶两侧的崖壁上骤然爆发！密集如雨的箭矢，撕裂风雪，带着致命的尖啸，朝着峡谷中艰难行进的队伍当头罩下！
“敌袭！隐蔽！！”阿贵嘶声怒吼，猛地将汤和扑倒在马腹之下！
噗噗噗！
沉闷的箭矢入肉声、战马凄厉的嘶鸣声、士兵中箭倒地的闷哼声瞬间交织在一起！几匹战马被射成了刺猬，轰然倒地！一名夜不收被数支劲弩贯穿胸腹，鲜血瞬间染红了雪地！
“崖顶！左侧！右侧！都有！”有夜不收怒吼着，强弩循着箭矢来路的方向，朝着崖顶阴影处疯狂反击！弩箭射在坚硬的岩石上，迸溅出点点火星！
“不要乱！盾牌！举盾！”汤和的声音在混乱中如同定海神针！几名反应过来的夜不收迅速举起随身的圆木盾（伪装成燕藩辎重），护住要害！
第二轮箭雨再次泼洒而下！叮叮当当砸在木盾和岩石上！虽然有了防备，依旧有箭矢穿过缝隙，带起一蓬蓬血花！惨叫声不绝于耳！
“是军弩！三棱破甲箭！他娘的！是边军精锐！”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夜不收从箭矢的力道和破空声中瞬间判断出来袭者的身份！声音充满了惊怒！
边军？！朱棣的人？！还是…狼吻冒充？！
汤和的心沉到谷底！对方占据了绝对的地利！居高临下，箭如雨下！他们如同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只能被动挨打！时间拖得越久，死伤越重！必须突围！或者…干掉崖顶的弓弩手！
“阿贵！火油罐！”汤和眼中厉色爆射！他猛地从马鞍旁的皮囊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陶罐！这是他们伪装成燕藩辎重携带的，本是用来在必要时焚毁痕迹，此刻却成了唯一的反击利器！
“目标！左侧崖顶！那堆凸起的岩石后面！火光为号！给我烧！”汤和嘶声吼道！他判断左侧崖顶的弓弩手火力最猛，威胁最大！
“明白！”阿贵仅存的右手也抓起一个火油罐！两人同时用火折点燃了罐口的浸油麻布！炽热的火焰瞬间腾起，在风雪中跳跃！
“扔！”
随着汤和一声令下！两个燃烧着的火油罐，如同愤怒的火流星，带着凄厉的呼啸，划破风雪，狠狠砸向左侧崖壁那堆凸起的岩石！
轰！轰！
两声沉闷的爆响！
陶罐碎裂！粘稠的猛火油瞬间泼洒开来，遇火即燃！一团巨大的橘红色火焰在崖壁上猛地炸开！点燃了岩石缝隙的枯草，更将岩石后方几个猝不及防的弓弩手瞬间吞噬！
“啊——！”凄厉的惨嚎从火焰中传来！几个火人挣扎着从岩石后滚出，惨叫着跌落深谷！
左侧崖顶的箭雨瞬间稀疏大半！
“就是现在！冲过去！”汤和厉吼！猛地翻身上马！肋下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几乎栽倒！他死死咬住舌尖，剧痛和血腥味刺激着神经！
残余的二十余骑如同出闸的猛虎，趁着左侧火力减弱的瞬间，疯狂催动战马，朝着峡谷出口亡命冲去！马蹄践踏着积雪和同伴的尸骸，溅起暗红的血泥！
“拦住他们！”崖顶传来气急败坏的怒吼！右侧崖壁的箭矢更加密集地泼洒下来！又有两名夜不收落马！
“给老子去死！”阿贵状若疯虎，单手操控强弩，对着右侧崖顶一个探头指挥的身影就是一箭！弩箭带着复仇的尖啸，精准地洞穿了那人的咽喉！尸体应声栽倒！
借着这短暂的混乱，队伍终于如同离弦之箭，冲出了狭窄致命的黑风峪口！风雪瞬间开阔，但身后追兵的怒吼和马蹄声己然响起！
“别停！首奔铁山城！”汤和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嘶哑！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峡谷中燃烧的火焰和隐约的追兵身影，眼中寒光如冰！这笔血债，待会儿一块算！
铁山城废墟的轮廓，终于在风雪弥漫的地平线上显现。
比离开时更加破败，更加死寂。巨大的爆炸坑如同狰狞的伤疤，在风雪中。废墟上，几处临时搭建的窝棚透出微弱的火光，是朝廷派来的清理工匠和看守的士兵。远处，张千户所部的燕藩营盘灯火通明，如同蛰伏的猛兽。
汤和勒住缰绳，停在废墟外围一处背风的雪坡后。肋下的剧痛和失血让他几乎虚脱，眼前阵阵发黑。他强撑着下马，冰冷的雪地让他精神一振。
“老爷…”阿贵的声音带着担忧。
“死不了！”汤和摆摆手，掏出怀中那张被体温焐热的秘库草图，借着雪地的反光仔细辨认。“入口…在匠神殿废墟西北角…那块刻着‘地火’二字的断碑下方！”他指着图上标注的位置。
“阿贵！你带十个人！换上清理民夫的破袄子！带上火油、炸药！去匠神殿东南角！就是原来熔炉区那个大坑附近！”汤和眼中闪烁着冷冽的光芒，“给我弄出点大动静！越大越好！点火！爆炸！怎么乱怎么来！把张千户和那些看守的兵…全给我吸引过去！”
“明白！声东击西！”阿贵重重点头，眼中闪过狠厉。
“其余人！跟我走！”汤和将草图塞回怀中，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翻涌的气血。他带着另外十名最精悍的夜不收，如同幽灵般，借着废墟断壁残垣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朝着匠神殿西北角摸去。
风雪是最好的掩护。
废墟如同巨大的迷宫，死寂无声。只有寒风卷过空洞的梁架，发出呜咽般的怪响。汤和紧贴着冰冷的断墙，肋下的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但他强迫自己忽略。玉佩在胸口传来的温热感愈发清晰，仿佛在为他导航。
很快，一块半埋在积雪和瓦砾中的巨大断碑出现在视线中。碑体黝黑，布满裂纹，上半截不知所踪，下半截上，两个古拙、遒劲、被岁月和风霜侵蚀得有些模糊的大字，在雪光映照下依稀可辨——地火！
就是这里！
汤和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示意众人散开警戒，自己则强撑着，走到断碑前。他蹲下身，不顾伤口疼痛，用力拂开碑座周围的积雪和碎石。冰冷的石碑触手生凉。他按照草图上的标注，手指在石碑底座侧面几个特定的、看似天然形成的凹坑处，按照特定的顺序和力道，用力按压下去！
咔嚓…咔嚓…咔嚓…
几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机括咬合声响起！
断碑前方不远处，一块看似与周围冻土融为一体的巨大石板，竟然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倾斜的黝黑洞口！一股混合着泥土、岩石和冰冷水汽的、尘封百年的气息扑面而出！秘道！真正的入口！
汤和眼中爆射出狂喜的光芒！他毫不犹豫，拔出腰间的弯刀，第一个矮身钻了进去！身后的夜不收紧随其后！
洞口在最后一人进入后，悄无声息地缓缓合拢，只留下风雪卷过的痕迹。
地道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刺骨的阴冷和浓重的土腥味令人窒息。汤和点燃了随身携带的牛油火把，昏黄摇曳的火光勉强照亮了前方。通道狭窄而陡峭，不断向下延伸，开凿得极其粗糙，显然是利用废弃矿坑改造而成。脚下是湿滑的碎石和冻结的泥泞。
“小心脚下！跟上！”汤和的声音在狭窄的通道内回荡。他强忍着眩晕和剧痛，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扶着冰冷的岩壁，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下摸索。玉佩的温热感越来越强，指引着方向。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岔路。
“左边！”汤和毫不犹豫，玉佩的感应清晰地指向左侧通道。通道变得更加狭窄，岩壁渗出的水珠在火光下闪烁着幽光。
突然！
前方带路的汤和脚步猛地一顿！火把的光芒照亮了通道尽头——一扇厚重的、锈迹斑斑的铸铁闸门！闸门上，布满了复杂的齿轮和机括结构，中心位置，赫然是一个脸盆大小的、由内外三圈精密齿轮嵌套而成的复杂锁盘！锁盘中心，一个凹槽的形状…竟与汤和怀中那枚玉佩…一模一样！
汤和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颤抖着手，从怀中掏出那枚一首散发着温热、此刻更是流光隐现的玉佩！对着锁盘中心的凹槽，缓缓按了下去！
严丝合缝！
玉佩嵌入凹槽的瞬间！
嗡——！
一声低沉而宏大的机括轰鸣声，仿佛从沉睡的地底深处苏醒！整个通道都为之微微震颤！锁盘上那三圈精密的齿轮，如同被注入了生命，开始缓缓地、无声地自行旋转、啮合！发出极其细微却令人心悸的金属摩擦声！
咔哒！咔哒！咔哒！
随着齿轮的转动，厚重的铸铁闸门内部，传来一连串沉重而复杂的机括解锁声！
轰隆隆…
巨大的闸门，如同远古巨兽缓缓张开的嘴巴，带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向着两侧…缓缓滑开！
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金属锈蚀、陈年纸张和尘土的气息，伴随着门内涌出的、比通道内更阴冷的空气，扑面而来！门后，是一个不大的石室！石壁上开凿着简陋的石龛，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卷卷用油布和皮革精心包裹的…图纸卷轴！而在石室中央的石台上，静静地躺着一个长约三尺、宽一尺、用不知名暗沉金属打造的长方形金属匣！匣子表面没有任何纹饰，只有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厚重与冰冷！
图纸！蒸汽机图纸！还有那个神秘的金属匣！
汤和激动得浑身颤抖！他一步踏入石室！身后的夜不收也都被这鬼斧神工般的机关和满室的“宝藏”惊呆了！
然而！
就在汤和的手即将触碰到石台上那个神秘金属匣的瞬间！
轰——！！！！！！！
一声远比铁山城碎煤仓爆炸更加沉闷、更加恐怖、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巨响，猛地从头顶上方传来！整个秘窟通道剧烈地摇晃起来！大块大块的碎石和泥土如同暴雨般从头顶簌簌落下！火光剧烈摇曳！
“塌方？！地震？！”夜不收们惊呼！
汤和脸色剧变！不！不是地震！这震动…是爆炸！是人为的剧烈爆炸！位置…就在匠神殿东南角！是阿贵他们制造动静的地方！但这动静…太大了！远超他的指令！
“阿贵！！”汤和的心瞬间沉入深渊！一股巨大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
与此同时！
秘窟入口外，匠神殿东南角方向！
一团比之前碎煤仓爆炸更加庞大、更加耀眼的赤红色火球，裹挟着浓烟和碎石，如同愤怒的太阳，猛地从地底腾空而起！照亮了整个风雪弥漫的铁山城废墟！巨大的冲击波将临时窝棚瞬间夷为平地！无数身影在火光和烟尘中如同枯叶般被抛飞！
震耳欲聋的巨响和地动山摇的震动，将整个张千户的燕藩营盘彻底惊醒！士兵们惊恐地冲出营帐，望向那如同地狱降临般的爆炸火光！
而就在这惊天动地的爆炸和混乱之中！
秘窟内，汤和强忍着通道崩塌的危险和心中的惊涛骇浪，一把抓起石台上那个冰冷的金属长匣，入手沉重异常！他看也不看，将其塞入随身携带的厚皮囊中！同时，他目光如电，扫过石龛中的图纸卷轴！
“快！每人拿两卷！拿最重要的！快走！通道要塌了！”汤和嘶声怒吼！他率先冲向一个石龛，抓起两卷标注着“蒸汽动力总成”和“高炉冶炼详解”的卷轴塞入怀中！夜不收们如梦初醒，也冲向石龛，胡乱抓起卷轴塞入怀中！
头顶的落石越来越大！通道摇晃得如同怒涛中的小船！
“走！”汤和一声令下，抱着图纸和金属匣，转身就朝着来路亡命奔去！夜不收们紧随其后！
轰隆隆！
身后，巨大的石块不断落下，封堵着退路！
汤和咬紧牙关，肋下的剧痛和失血的眩晕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意志，怀中的玉佩却散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仿佛在为他注入最后的力量！图纸！金属匣！阿贵用命换来的时间！他必须冲出去！
头顶的爆炸声余波未息，脚下的秘窟在呻吟崩塌。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