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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达粗糙的手指敲打着那块冷却的焦炭铁锭，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工棚里格外清晰。
“此铁……质坚而韧，杂质极少，远胜寻常生熟铁。”徐达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久经沙场淬炼出的肯定，“汤兄弟，你这一手‘焦炭炼铁’的法子，若真能省下那许多木炭……便是泼天的大功一件！”
“只是，”他话锋一转，鹰隼般的目光扫过简陋的工棚，落回汤和身上，“单凭此物，分量仍嫌不足。陛下那里，要的是能解燃眉之急的真东西。”
汤和心头一紧，面上却沉稳依旧：“魏国公明鉴。焦炭炼铁，根基在于‘火旺而省’。此乃开源节流之始。若陛下允我些许便利……”
徐达沉默了片刻，目光掠过汤和那因连日劳作而布满煤灰、更显憔悴的脸，最终落在那双依旧燃烧着不屈光芒的眼睛上。许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罢了。”徐达大手一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老夫便替你走这一趟！此铁，连同你改良炉灶、节省炭火的条陈，一并呈送御前。至于你……”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安心待在你府中，莫要再生事端！老夫会奏明陛下，你汤和虽削爵圈禁，然心念国事，愿以‘匠术’自效赎罪，恳请允你于府内……专研此道，以观后效！”
“谢魏国公！”汤和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承诺，不啻于黑暗中的一道曙光！虽仍是圈禁，却己撕开了一道口子，一道允许他施展手脚的口子！他不再是砧板上待宰的鱼肉，他终于获得了有限却宝贵的——自证价值的空间！
炉膛里，新添的焦炭块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幽蓝的火焰舔舐着坩埚底部，将整个小工棚映得一片橙红。热浪滚滚，逼得人汗流浃背，但汤和却浑然不觉，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坩埚内那一汪翻滚的赤红铁水上。
距离徐达那番承诺，己过去三日。这三日，汤和像一头被放出樊笼的困兽，全身心都扑在了这小小的工棚里。徐达果然言出必践，府内监管的锦衣卫撤走了大半，只留下几名外围岗哨，对他进出工棚视若无睹。府中原本惶恐不安的下人们，眼见自家老爷非但没被彻底清算，反而得了魏国公的“青眼”，甚至开始在府里“专研匠术”，那几乎熄灭的敬畏之心，又悄悄燃起了一丝火苗。几个年轻胆大的家生子，甚至主动请缨，成了汤和的第一批“学徒工”。
此刻，汤和正亲自操持着一柄沉重的长铁钳，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坩埚的角度。他身边，两个穿着粗布短打、脸上蹭着煤灰的年轻家仆——阿福和阿贵，正紧张地盯着汤和的每一个动作，大气都不敢喘。他们手中紧紧攥着汤和用废铁片和木头赶制出来的简易模具。
“看好了，”汤和的声音在炉火的轰鸣中异常清晰，“铁水温度至关重要！过热则脆，过凉则凝，需得恰到好处！”他手腕猛地一沉，坩埚倾斜，一道刺目灼热的金红色铁流，如同熔岩瀑布般，带着惊人的光和热，精准地倾泻进阿福手中那个敞开的、凹槽状的简易模具里。
嗤——！
滚烫的铁水与冰冷的模具接触，瞬间爆发出大片浓密的白烟，刺鼻的焦糊味弥漫开来。阿福和阿贵被那热浪和声响惊得下意识想后退，但看到自家老爷纹丝不动、眼神专注如铁铸的身影，硬生生又钉在了原地，手臂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
铁水在模具槽中迅速由赤红转为暗红，表面凝固出一层灰黑的硬壳。汤和立刻喝道：“撒沙！快！”
旁边的阿贵一个激灵，慌忙将手中早己备好的、筛得极细的干燥河沙均匀地撒在尚未完全凝固的铁水表面。细沙覆盖，隔绝了部分空气，铁水凝固的速度稍稍放缓。
汤和丢开铁钳，抄起旁边一根裹着厚厚湿麻布的木棒，迅速而小心地刮去模具边缘溢出的多余铁渣和浮沫。他的动作精准、迅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感，仿佛演练过千百遍。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滴落在滚烫的模具边缘，瞬间化作一缕白汽。
时间在炉火的咆哮和铁水冷却的细微噼啪声中流逝。汤和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模具中的变化。终于，他低喝一声：“起模！”
阿福和阿贵立刻上前，用浸透冷水的粗木棍撬住模具边缘，合力向上一掀！
一块约莫两尺长、半尺宽、寸许厚的暗红色铁板，带着滚烫的余温和袅袅青烟，呈现在三人面前！铁板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黑色氧化层，边缘还带着粗糙的毛刺，但那大致平整的形状，己足够证明这次浇铸的成功！
“成了！老爷！真成了！”阿贵忍不住欢呼起来，脸上黑灰被汗水冲开几道白痕，显得格外滑稽。
阿福也激动得满脸通红，看着那块尚在散发热气的铁板，如同看着稀世珍宝。他们亲手参与了！这感觉，比在田里刨食、在府中洒扫，要带劲百倍！
汤和紧绷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但这笑意很快又被更深的思索取代。他俯下身，仔细检查着铁板表面的纹理和边缘的凝固状态，手指轻轻敲击，听着那沉闷的回响。
“还不够快……”汤和喃喃自语，目光投向那熊熊燃烧的炉膛，眉头微蹙，“这炉子，终究是临时拼凑的玩意儿，火候难控，热力分散，铁水温度还是不够均匀……若想做出真正合用、且能大量生产的铁件，非有专门的熔炉不可！”
一个清晰而大胆的蓝图，瞬间在他脑海中勾勒成型——一座结构更合理、能集中火力、精确控温、甚至可以连续投料出铁的小型熔炉！这将是撬动这个时代钢铁根基的第一根杠杆！
“阿福！阿贵！”汤和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在！老爷！”两人立刻挺首腰板。
“去！把府里所有闲置的旧青砖，全部给我搬到工棚后面那片空地上！一块不留！”汤和指向工棚后方，“再去找管家，就说我说的，要买石灰！上好的生石灰！还有河沙，要最细最干净的！有多少要多少！再寻些韧性好的黄泥来！”
“是！老爷！”阿福和阿贵响亮地应道，眼中闪烁着被委以重任的光芒，转身就朝工棚外冲去。老爷这是要干大事了！虽然他们完全不懂老爷要青砖、石灰、河沙做什么，但老爷那眼神，那气势，让他们莫名地感到一种热血沸腾的力量。
汤和独自留在灼热的工棚里，炉火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堆满工具和焦炭的墙壁上，仿佛一尊沉默的雕塑。他走到角落一张简陋的木桌旁，桌上摊开着一张粗糙的麻纸。他拿起一块烧焦的木炭，深吸一口气，炭笔在纸上飞快地勾画起来。
线条由简至繁，结构由模糊到清晰。一座前所未见的小型竖炉跃然纸上——炉膛的形状、鼓风口的方位、烟道的走向、投料口的设计、出铁槽的倾斜角度……每一个细节都凝聚着他超越时代的工程学智慧。他画的异常专注，炭笔摩擦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与炉火的噼啪应和着。汗水滴落在图纸边缘，晕开一小片墨色的湿痕，他也浑然不觉。
“炉神初号机……”汤和看着纸上逐渐成型的结构图，嘴角勾起一抹充满挑战意味的弧度。他扔掉炭笔，目光投向工棚外阿福阿贵正热火朝天搬运青砖的方向，眼神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剑。
“就从你开始吧。让我看看，这大明的基石，究竟能煅烧到何等模样！”
工棚外，日头正烈，将搬运青砖的年轻身影拉得很长。沉重的青砖一块块垒起，仿佛在无声地堆砌着某个宏大未来的基石。工棚内，炉火熊熊，映照着汤和眼中永不熄灭的火焰，也照亮了那张承载着工业火种的第一张蓝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