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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音机吱嘎一声，停止了转动。
最后那句“永远别开门”的童谣尾音，像一根冰冷的生锈铁钉，被狠狠钉进了我的耳膜深处。整个房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结冰，然后轰然炸裂，化作无数锋利尖锐的碎片，朝着我攒射而来。
喉咙里猛地涌上一股带着铁锈味的灼热液体，我死死咬紧牙关，下颌骨绷得几乎要碎裂。不能吐，不能在这里倒下。我狠狠吞咽下去，那股腥甜滚烫的东西灼烧着食道，留下火辣辣的痛感。世界在我眼前剧烈地摇晃、旋转、剥落色彩，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猩红斑点，如同二十年前那个下午，从衣橱门缝里看到的、泼洒在地板上的粘稠颜色。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像一头濒死的野兽用尽最后力气撞击着牢笼。每一次沉重的搏动都拉扯着太阳穴突突狂跳，视野边缘开始发黑、收缩，视野中心却异常明亮，死死钉在录音机那黑洞洞的喇叭口上。它像一个嘲笑咧开的嘴。
“……头儿？”
助手小李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水底传来，带着模糊的嗡鸣和惊疑不定。他试探性地又叫了一声，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我的胳膊肘。
那一下轻微的触碰，却如同高压电流猛地窜过全身。我整个人剧烈地一颤，几乎是从原地弹开，猛地扭头看向他。动作太过迅猛，带起的风都带着一股绝望的寒意。小李被我眼中无法抑制的惊骇和生理性的泪水震住了，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这……这录音机……”小李的声音干涩发紧，他指着地上那台老旧的、漆皮剥落的机器，仿佛它是什么剧毒的活物，“我们刚进来时，它明明……明明没在响啊！它是怎么……”
我的视线艰难地从那该死的机器上撕开，强迫自己转向房间中央那片刺目的猩红核心。
地上躺着的，是苏梅。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苏梅残余的部分。
她以一种扭曲到令人作呕的姿态仰面瘫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具被粗暴丢弃的破旧玩偶。脖颈上那道巨大的豁口，如同野兽撕咬过后的残迹，边缘皮肉狰狞外翻，深可见骨。暗红发黑的血浆从那里呈放射状喷涌出来，浸透了身下廉价的地毯，形成一片巨大的、粘稠的、几乎还在微微蠕动着的血泊。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铁锈腥味混杂着人体组织腐败前特有的甜腻气息，蛮横地堵塞了每一个肺泡。
那张曾经带着几分市侩精明的脸，此刻因极度的痛苦和恐惧而彻底扭曲变形。眼睛瞪得极大，眼珠几乎要脱出眶外，死死地盯着天花板某个看不见的点，瞳孔里凝固着生命最后一刻遭遇的终极噩梦。嘴巴大大地张开着，形成一个无声的、绝望的黑洞。
我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磁石牵引着，无法控制地越过那片刺目的猩红，越过苏梅凝固着永恒恐惧的脸，死死钉在了房间一角——那个靠墙摆放的老式实木衣橱。
它沉默地矗立在那里，深褐色的木头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油腻的光泽。柜门紧闭着，像两扇通往地狱深渊的入口。其中一扇柜门的下方边缘，靠近地板的角落里，残留着一小片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深色污渍。不是新鲜的血迹，更像是某种陈年累月渗入木头纹理的污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二十年前那个下午的闷热空气、灰尘的气息、樟脑丸刺鼻的味道、还有那首在门外响起的、轻快得令人头皮炸裂的童谣调子……所有被我强行封死在记忆最底层、用层层钢铁浇筑起来的恐怖，轰然冲破了闸门！
“森林有个小木屋，住着娃娃和妈妈……”
“妈妈出门买糖果，娃娃乖乖守在家……”
那轻快、跳跃、带着稚气的旋律，如同无数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我的听觉神经，钻进我的大脑，啃噬着我的理智。眼前苏梅惨死的景象瞬间碎裂、重组，叠加上了另一个小小的、倒在血泊中的身影——我的母亲。同样的姿势，同样的巨大创口，同样的、凝固在脸上无法言说的惊骇。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沉重的、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踏在老旧地板上发出的吱呀声，如同催命的鼓点，一步步逼近那个小小的、颤抖着躲藏的地方……
衣橱！就是那个衣橱！
我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双腿灌了铅，却又像被无形的线拉扯着，踉跄着，一步，一步，朝着那个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深褐色木柜挪去。每一步都踩在粘稠的血泊边缘，发出令人牙酸的轻微粘腻声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每一次搏动都伴随着尖锐的耳鸣和太阳穴血管的暴跳。呼吸变得异常艰难，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仿佛吸进去的是滚烫的刀片。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衬衫，冰凉的布料紧贴着皮肤，激起一阵阵无法抑制的战栗。
距离在缩短。三米。两米。一米……
那扇残留着污渍的柜门，在我眼中被无限放大。那点污垢的形状，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正透过时间的尘埃，冷冷地窥视着我。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冷，带着无法控制的细微痉挛。空气像是凝固的胶体，每一次移动手臂都异常费力。我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冰冷、坚硬、带着木料特有粗糙感的柜门表面。
指尖下的触感冰冷坚硬，带着木头特有的粗糙纹理。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浸在粘稠的恐惧里。我深吸一口气——那浓烈的血腥味几乎让我窒息——指甲抠进门缝微小的凹陷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颤抖。全身的力量，连同那积压了二十年的、足以摧毁一切的惊怖，都凝聚在这几根僵硬的手指上。
猛地发力，向外一拉！
“嘎吱——！”
一声刺耳、干涩、仿佛来自朽木深处的摩擦声骤然响起，尖锐地撕裂了房间死寂的空气。一股混杂着灰尘、霉味和陈旧樟脑丸气息的阴冷气流，猛地从豁然洞开的黑暗柜膛里涌了出来，扑打在我的脸上。
手电筒惨白的光柱，像一把锋利的解剖刀，毫不犹豫地刺入那片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
光柱首先扫过几件胡乱悬挂着的、沾满灰尘的廉价外套，掠过下方堆放着的几个塞得鼓鼓囊囊的旧纸箱。光束的边缘在粗糙的柜壁和隔板上跳跃，照亮了角落里积攒的厚厚蛛网和浮尘。
然后，光束猛地向下移动，定格在衣橱最底层、靠近内侧角落的地板上。
那里，空无一物。
只有一层厚厚的、均匀覆盖着的浮灰，如同一条肮脏的裹尸布。灰尘上，没有任何踩踏的痕迹，没有任何挪动物品的印记，甚至连一只老鼠爬过的爪印都没有。那层灰，完整、死寂、亘古不变，仿佛千百年都未曾被扰动过一丝一毫。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我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空荡的衣橱内部和寂静的房间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刺耳。汗水沿着我的鬓角滑落，滴在衣领上，留下冰凉的触感。攥着手电筒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麻木得几乎感觉不到疼痛。
“头儿？”小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明显的不安和试探，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你……你看到什么了？”
他的脚步声迟疑地靠近，在距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住。
我没有回答。我的视线像被强力胶水死死粘在了那片覆盖着厚厚灰尘、空无一物的角落。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冰冷的疑惑和一种被无形之物嘲弄的荒谬感在疯狂滋生。怎么可能？那点污渍……那点污渍明明就在那里！就在这扇门的下缘！那感觉……那被注视的感觉……
小李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异样，他的目光顺着我僵首的手臂和手电筒的光束，投向衣橱深处那片空荡的角落。他迟疑了几秒，似乎在犹豫该说什么。
“头儿，”他再次开口，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不忍的迟疑，“刚才……刚才我们刚进来那会儿，你蹲在死者旁边检查的时候……我、我好像……”
他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清晰的咕噜声，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我好像看到……就在你背对着衣橱的时候……这扇柜门的门缝底下……就那道缝……”他抬起手指，颤抖地指向我刚刚拉开的那扇柜门下方那道狭窄、幽深的缝隙，“……好像……好像有双眼睛……在……在看着你……”
“眼睛？”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头，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从喉咙里硬挤出来。
“对！眼睛！”小李猛地点头，语速因为激动而加快，脸上仅存的血色也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惊恐的惨白，“就一刹那！真的就一刹那！我发誓我不是眼花！那感觉……那感觉太他妈瘆人了！冰冷冷的，一点活气都没有，就那么死死地……死死地盯着你的后背！”
他急促地喘了口气，眼神慌乱地瞟了一眼那黑洞洞的柜膛，又飞快地移开，仿佛里面藏着择人而噬的妖魔。
“我当时……我当时汗毛都竖起来了！想喊你，可还没等我出声……”小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那双眼睛……‘嗖’地一下！就缩回黑暗里去了！快得像鬼一样！然后……然后你就站起来，听见录音机响了……”
小李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进我早己绷紧到极限的神经。那双眼睛？在门缝底下？死死盯着我的后背？然后瞬间缩回黑暗？
“嗡——！”
剧烈的耳鸣毫无征兆地再次炸响，如同无数根钢针同时扎进我的大脑。眼前的世界猛地一黑，紧接着无数扭曲破碎的画面伴随着尖锐的噪音疯狂闪现——二十年前那狭窄的衣橱门缝外，那双沾着血丝的、带着残忍笑意的眼睛！它们重叠、交错、旋转……与小李描述的、此刻柜门缝隙后的黑暗彻底融合！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冰冷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紧接着，是濒死般的疯狂抽搐！肺部所有的空气被瞬间抽干，强烈的窒息感如同潮水般灭顶而来！胃部剧烈地痉挛、抽搐，一股无法抗拒的腥甜灼热猛地冲上喉头！
“呃……呕——！”
我猛地弯下腰，再也无法控制。喉咙里发出痛苦的、野兽般的干呕声。温热的、带着强烈胃酸气息的液体混杂着尚未消化的食物残渣，如同决堤的洪水，冲破牙关的阻拦，狂喷而出，溅落在衣橱底部那层厚厚的、死寂的浮灰之上。
呕吐物污秽的黄褐色，与那亘古不变的灰白，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粘稠的秽物覆盖了那片灰，缓缓向下渗透。一片模糊扭曲的视野里，那片被污染的灰尘之下……似乎……似乎有什么东西的轮廓，极其模糊、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
那感觉稍纵即逝，快得如同错觉。是呕吐物的蠕动？还是光线造成的视觉欺骗？抑或是……
我死死盯着那片污迹，大脑一片混沌的轰鸣。二十年的时光壁垒，在童谣的诅咒和这扇重现的衣橱门缝前，脆弱得如同薄纸。那个蜷缩在黑暗里、透过门缝窥见地狱的七岁男孩，从未真正离开。他就在这具名为警探的躯壳深处，瑟瑟发抖，等待着门缝外那只眼睛的再次降临。
那首轻快而致命的童谣，仿佛又一次，幽幽地在耳畔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