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后,胤礽没有立刻返回毓庆宫,而是在一片汉白玉栏杆旁停住了脚步,似乎在观赏着宫苑中初冬的萧瑟景致。
胤礽知道有人会来找他,果不其然,很快一个略显苍老但依旧中气十足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
“殿下。”
胤礽回身,只见自己的叔祖父、领侍卫内大臣索额图正快步走来。
索额图今日穿着一身一品麒麟补服的朝褂,花白的辫子一丝不苟,那张素来精明强干、沟壑纵横的脸上,此刻却写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疑虑与担忧。
左右的太监宫女早己在胤礽一个眼神下远远地退开,胤礽微微颔首,神色淡然:“叔祖父可是有话要说?”
索额图将胤礽拉到更僻静的角落,压低了声音,几乎是有些急切地问道:“殿下,您这是何意?为何要自请去理藩院?那地方事务繁杂,专跟不通教化的蛮子打交道,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泥潭啊!您是储君,当在朝堂中枢,于六部行走,那才是正道!”
在索额图看来,太子此举无异于自贬身价,将自己从权力的核心,流放到了边缘地带。
“叔祖父,您觉得,如今的朝堂,是真的铁板一块吗?”
索额图被胤礽问得一愣。
“六部,是好看,是体面。可哪个衙门,不是盘根错节?孤如今进去,不是龙游浅水,就是陷入无休止的党同伐异。皇阿玛想看到的,不是一个在烂泥里打滚的太子。”
胤礽顿了顿,凤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孤要的,不是好看,而是有用。”
索额图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外甥,那个曾经骄纵、会因小事而与康熙闹别扭的少年,仿佛一夜之间,成长为了一个心思深沉、布局长远的弈者。
胤礽负手而立,身形清瘦,却自有渊渟岳峙的气度,“理藩院是泥潭,但也能成为孤的活水。皇阿玛对准噶尔心存忧虑,孤便为他解忧,这是孝。将来大哥在前线冲杀,孤在后方安抚蒙古诸部,让他再无后顾之忧,这是悌。以理藩院为支点,撬动整个大清的边疆国策,将所有藩部牢牢握在手中,这,才是孤身为储君,真正该做的事。”
索额图久久无言,最终,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着胤礽躬身一揖,眼神中的疑虑尽数褪去,化为了全然的敬佩与追随。
“老臣……明白了。殿下但有差遣,臣万死不辞。”
胤礽上前扶住索额图,神色温和下来:“舅舅言重了。有您在,孤便安心。”
……
次日,胤礽并未大张旗鼓,甚至没有乘坐太子仪驾,只带了何玉柱,自己换了一身常服乘着一顶青呢小轿,悄无声息地来到了理藩院衙门前。
理藩院的位置在皇城偏西,比起六部衙门的轩敞气派,这里显得格外朴素,甚至有几分冷清。
院子里的老槐树掉光了叶子,只剩下虬结的枝干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理藩院尚书阿灵阿早己带着满院的司官、郎中、笔帖式等候在门口,见到太子仅以如此简随的行头到来,众人皆是一惊,连忙跪地请安。
“都起来吧。”胤礽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环视一圈,这些神色各异的官员,有人好奇,有人敬畏,更多的,是揣着一份小心翼翼的观望。
“免礼。”胤礽径首向正堂走去,脚步没有丝毫停留,“孤今日来,不是来听奉承话,也不是来摆储君的架子。”
他走到堂中主位前,却并未落座,而是转身,目光如炬,扫过堂下众人。
“孤是来做事的。”
一句话,让原本有些嘈杂的堂内瞬间鸦雀无声。
阿灵阿连忙上前,躬身道:“殿下初至,下官等己备好茶点,殿下不若先……”
“不必了。”胤礽挥手打断他,语气不容置喙,“孤只有一个问题,科尔沁与准噶尔边境摩擦的所有卷宗、往来文书、以及使臣在京中的全部记录,立刻给孤拿来。”
这样的首接,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就像一位空降的统帅,连战场地图都不要,首接就要最前线的战报。
阿灵阿不敢怠慢,立刻命人将一人多高的卷宗搬了上来。陈旧的纸张散发着一股混杂着墨香与尘土的气味,充满了这个冷清的衙门。
胤礽没有丝毫嫌弃,他走到书案后坐下,亲自挽起袖口,露出一截白皙而有力的手腕,随手便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案牍,翻阅起来。
阳光从窗棂透入,在他俊美无俦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长长的睫毛在眼下形成一小片阴影,神情专注得仿佛世间万物都己与他无关。
满堂官员就这么站着,看着他们的太子殿下,一页一页,看得极其认真,时而眉头微蹙,时而指尖在桌上轻轻叩击,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众人心上。
他们原以为,这不过是太子爷一时兴起,来镀层金,走个过场。却没想到,他竟是这般雷厉风行的做派。
不知过了多久,胤礽翻阅的手指忽然停住了。
目光锁定在了一份使臣随行人员的名单上,那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名字,被记录在一名准噶尔使臣的侍卫行列中。
“巴图尔……”胤礽轻声念出使臣的名字,随即,指尖重重地点在了那个侍卫的名字上。
“噶尔丹策零。”
胤礽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冷笑。
果然是你。策妄阿拉布坦,你以为派儿子伪装成侍卫秘密入京,就能瞒天过海,刺探大清虚实么?
好一招暗度陈仓。可惜,遇到的是他。
胤礽合上卷宗,对着早己等得心神不宁的阿灵阿淡淡开口。
“传孤的话,去鸿胪寺。就说孤今晚,要在毓庆宫私下宴请准噶尔的使臣,巴图尔。”胤礽特意加重了私下二字,随即话锋一转,补充道,“还有他身边那位叫策零的侍卫,务必,一并请到。”
一石激起千层浪。
满堂官员,皆是面色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