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的灯笼》
霜降这天,渡口的芦苇荡白了头。阿棠蹲在青石板上补渔网,指尖被芦花扫得发痒,抬头时看见对岸的老槐树下,站着个穿藏青色棉袍的男人。
江雾像扯碎的棉絮,把男人的轮廓泡得发虚。但阿棠认得那把油纸伞——伞骨是紫楠木的,伞面绣着并蒂莲,是三年前阿爹走时带的那把。
“阿爹?”她把渔网往竹篙上一缠,赤着脚踩进冰凉的江水。鹅卵石硌得脚底生疼,水花溅湿了靛蓝布裙,像泼了片碎掉的天。
男人没应声,转身走进雾里。那把伞在芦苇荡里忽明忽暗,像只离群的萤火虫。阿棠追了半里地,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个趔趄,伸手一摸,是只褪色的虎头鞋,鞋面上的金线磨得只剩点残影——那是她七岁时阿爹亲手绣的。
暮色漫进渡口时,阿棠抱着虎头鞋坐在船尾。木桨在水里搅出漩涡,把夕阳的碎金搅成一锅粥。三年前也是这样的黄昏,阿爹背着药箱去对岸给山民瞧病,临走时摸了摸她的头:“等灯笼亮了就回来。”
那天的灯笼终究没亮。半夜起了山洪,把通往对岸的石阶冲成了泥汤。搜救队捞上来的,只有那只绣着并蒂莲的油纸伞,伞骨断成了三截。
“阿棠妹子,该收船了。”对岸的张婶在喊,声音被江风撕得零零碎碎。阿棠抬头,看见张婶手里提着盏马灯,光晕里飘着细碎的雨丝——入秋的第一场冷雨,总是来得这样悄无声息。
收船时,阿棠在船底摸到个硬物。借着马灯光一看,是只青瓷药罐,罐口刻着个“苏”字,是阿爹的姓。她突然想起阿爹总说,这药罐是祖上传下来的,能煮出最苦的药,也能熬出最暖的汤。
雨越下越大,打在船篷上噼啪作响。阿棠抱着药罐往家走,石板路滑得像抹了油。经过祠堂时,看见里面亮着灯,推门进去,发现供桌前跪着个穿藏青棉袍的男人,背影佝偻得像株被霜打了的芦苇。
“你是谁?”阿棠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灯芯。
男人回过头,左眉骨有道月牙形的疤——阿爹年轻时被野猪抓伤,留的就是这样的疤。他手里攥着半块玉佩,裂痕从龙首蔓延到龙尾,和阿棠脖子上挂的那半正好能拼上。
“棠棠。”男人的声音像被水泡过,“爹对不起你。”
阿棠后退半步,后腰撞在供桌角上,药罐摔在青砖地,碎成了星子。罐底沉着包油纸,里面是片干枯的当归,根茎弯得像只蜷缩的手——阿爹说过,当归当归,总有归来的那天。
“那年山洪困住了山坳,”男人的眼泪砸在玉佩上,“等我蹚水出来,渡口早没了船。我在山里找了三年,才凭着这半块玉佩摸到这儿。”他扯开棉袍,胸口缠着的绷带渗着血,“前几日遇上狼群,差点……”
祠堂的老钟突然敲响,惊飞了梁上的蝙蝠。阿棠看着男人左眉骨的疤,看着那半块严丝合缝的玉佩,突然想起小时候,阿爹总把她架在肩头,去芦苇荡里摘芦花。那时的风也是这样,带着江水的潮气,吹得人心里发暖。
雨停时,月亮从云里钻出来。阿棠牵着男人的手往家走,他的手掌布满老茧,指腹有处圆圆的茧子——那是常年握药碾子磨出来的,和记忆里的触感一模一样。
走到渡口时,阿棠从船篷里翻出盏旧灯笼,点上蜡烛。暖黄的光透过糊着棉纸的罩子,在江面上铺出条晃动的路。
“你说过,灯笼亮了就回来。”她仰起脸,看见男人眼里的光,像落满了星星。
男人把她揽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以后这灯笼,夜夜都为你亮着。”
芦苇荡里的风又起了,吹得灯笼轻轻摇晃。阿棠摸了摸胸口的玉佩,忽然觉得,那些被岁月偷走的时光,正在这温暖的光晕里,一点一点地,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