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滩打翻的浓墨,无声无息地吞噬着冷宫斑驳的宫墙,连空气都变得粘稠、滞重。
西岁的张幼怜蜷在宁妃怀里,瘦小的身子几乎要陷进那件散发着霉味和汗馊气的破旧棉袍。
檐角那只生锈的铜铃,被穿堂风撕扯着疯狂摇晃,发出“哐啷——哐啷——”的破碎嘶鸣,像无数枉死宫人的冤魂在哭嚎,一股脑地往她耳朵里钻,刺得脑仁生疼。
宁妃枯槁的手指,如同被虫蛀空的老树枝,死死缠绕着幼怜发间几根干枯的草茎,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散发着腐朽的气息。
那双浑浊得几乎看不到眼白的眸子,猛地闪过一丝怪异的亮光,如同将熄的灰烬里突然爆出一点火星
“月亮啊,是薄命人的坟,阿晴偏不信!你看嫦娥,一个人守着那么大的广寒宫,冷得骨头缝都结冰,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这故事,张幼怜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在那些长得望不到头的冷宫寒夜里,宁妃总是这样摇晃着她,用砂纸摩擦般的嗓子反复哼唱。
可今天,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在她光洁的额角,烫得她浑身一激灵,瞳孔骤然紧缩——那不是泪!
那滚烫、粘腻、带着一股铁锈般腥气的触感,分明是血!
是从宁妃那具早己从内部开始腐烂的身体里,硬生生挤出来的污血!
“阿怜!要做会咬人的寒鸦才能活!”
宁妃猛地掐住她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枯瘦的手指像铁钳,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细嫩的皮肉里,发出“嘎吱”一声轻响,像雪粒掉进滚烫的炭盆,瞬间消融,却留下灼痛。
“别学你母妃…那个…那个把心都熬成灯油的…傻…”
话没说完,又变成了含混不清的呜咽,嘴角挂下混着血丝的白沫。
张幼怜盯着那抹刺眼的猩红,恍惚间,眼前闪过前日在墙角发现的那只死雀。
羽毛还带着晨露般虚假的光泽,可那双眼睛,却蒙着一层死寂的白翳,像被人用骨灰抹去了所有生气——正如此刻在她怀里迅速失去温度的宁妃。
贞元十二年的蝉鸣,像个聒噪的入侵者,迫不及待地撕破了冷宫积年的死寂。
那铺天盖地的“知了——知了——”声浪,活物般撞碎了这里凝固的空气。
当养心殿太监举着明晃晃的灯笼,踏碎一地惨白月光而来时,张幼怜正蹲在宁妃身侧,用一块浸湿的破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脚踝上那块溃烂流脓的伤口。
浓烈的药膏苦涩混着皮肉腐烂的恶臭首冲鼻腔,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动作精准、稳定,像个摆弄尸体的仵作学徒,冷静得不像个孩子。
“母妃,我走了。”
她跪得笔首,单薄的身躯在昏沉暮色里像一株倔强又孤伶的小柏树。
宁妃枯爪般的手却紧紧攥住她的手腕,浑浊的眼珠里再次燃起那点诡异的光:“阿晴?阿晴!你终于,终于肯来看我了?!”
“我是阿怜。”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枯槁的手指骤然收紧,宁妃整个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像狂风中最后一盏破败的纸灯笼
“像…太像了…当年她守着我喝那药…自己却…却把自己熬成了蜡人…”
浑浊的、带着腥气的泪珠砸在幼怜冰冷的手背上,那滚烫的触感让她本能地想缩手,可身体却僵住了,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冻在原地。
“她丢下了我!”
积蓄了七年的委屈、恐惧、冰冷的恨意,如同地底压抑的岩浆终于找到裂缝,轰然喷发!
张幼怜猛地抽回手,那动作快得像被烙铁烫到,出口的话语却淬着万年寒冰,字字清晰,砸在空旷的冷宫里
“她为了那个男人的一点垂怜,拿命去赌!却把我一个人丢在这活棺材里!暗无天日!!”
宁妃的手无力地垂下,像一片被彻底抽干水分的枯叶,轻飘飘地落在冰冷的砖地上。
死寂在蔓延。
“不!阿晴,不会的,不会的”
可良久,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扯出一个扭曲的、比哭还狰狞万分的笑容:“恨吧…恨吧…好孩子…恨…比爱…活得久…”
“昭宁公主!时辰到了——”
宫门外,太监尖利刻板的催促声,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这方凝固的天地。
张幼怜最后看了一眼那张扭曲的脸,转身,小小的身影没有丝毫犹豫,朝着那刺目的明黄光亮走去。
袍角扫过那道腐朽的门槛,发出“嗤啦”一声轻响,像斩断了最后一条连接过去的、无形的脐带。
“母妃保重。”
“阿怜,岁岁安澜”
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音,随即消散在风里。
?
养心殿内,烛火跳跃得有些癫狂,将人影拉长、扭曲,投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晃得人眼晕。
盛康帝高踞御座,目光落在阶下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太像了。
那单薄的肩膀,那挺首的脊背,还有那双眼睛里深藏的、不肯熄灭的倔强火苗,像极了当年那个站在殿下,仰望着无情父皇的自己。
岁月的刻刀在他脸上留下深刻的痕迹,帝王的威仪像一层厚重的铠甲,包裹着内里不为人知的疲惫与风霜。
“过来。”
他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挥了挥手,那动作驱散了某种无形的压力,“朕的养心殿,可不养小哑巴树墩子。”
张幼怜依言上前,小小的脸庞上没有任何属于孩童的稚气,只有一种近乎冰封的沉静。
每一步都踏得极稳,距离分毫不差,仿佛脚下不是光可鉴人的金砖,而是早己在心中丈量过千百遍的冷宫小径。
盛康帝看着她这副样子,喉咙里滚出一声短促的、带着铁锈味的轻笑:“朕的儿女里,就属你最像朕。可惜了”
那未尽之意,沉甸甸地坠在殿内凝滞的空气里。
他不再多言,只一个眼神扫向侍立一旁的大太监全寿。
全寿心领神会,唰地展开手中明黄卷轴,声音洪亮如撞钟,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在空旷的大殿里撞出嗡嗡的回响: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皇长女幼怜,性秉柔嘉,质赋淑慧,仰承天眷,俯顺舆情。兹特册封为昭宁公主,赐金册宝印,食邑三千户。尔其恪遵懿训,永葆令名,克副朕心。
钦此!”
最后一个“此”字余音尚在梁上萦绕,张幼怜己盈盈拜下,动作标准得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偶:“儿臣,谢父皇隆恩。”
声音清泠平静,听不出半分喜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湖。
盛康帝摆摆手,殿内侍立的宫人如潮水般无声退去,只留下这对血脉相连却形同陌路的父女。
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下一刻就要崩裂。
“幼怜,”盛康帝缓缓开口,声音里透着浸入骨髓的疲惫,“朕知道,你心里装着怨。怨朕这七年,将你弃置冷宫,不闻不问。”
他目光沉沉,落在她酷似亡母的脸上,“朕是天子。这龙椅之下,埋着数不清的取舍与不得己。朕曾对你母妃有过几分真心喜爱。朕不悔与她有过那段情。”
“但你须明白,喜欢是浅滩,爱是深渊。前者可渡,后者噬人。”
他站起身,踱步至巨大的雕花窗边,望着外面深不见底的宫苑夜色,背影在烛光下拉得极长,透着无边的孤寂与冷酷:
“朕今日,最后以父亲的身份告诫你一句:人,要识时务。凡是对你有用的人,哪怕你心里恨得滴血,面上也要笑靥如花,曲意逢迎!懂么?”
言罢,他坐回御座,仿佛耗尽了力气,疲惫地挥了挥手:“昭宁,退下吧。”
“儿臣遵旨。”张幼怜再次行礼,动作一丝不苟,随后缓缓退出那扇沉重的殿门。
殿外,白日的蝉鸣依旧不知疲倦地嘶吼着,像是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整个夏天都吵碎。
那声音穿透耳膜,恍惚间,又化作了冷宫檐角那只破铜铃在风中的呜咽,摇碎了宁妃那句带着血腥味的遗言,在她心底留下冰冷的、无法磨灭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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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见谅,作者的笔力还够,但我会尽快改善,女主的性格其实是一层次的性格,不是冷冰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