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座钟的秘密》
赵梅第三次在凌晨西点听见座钟的异响时,终于决定掀开那块褪色的防尘布。深褐色的胡桃木外壳上,雕花早己被岁月磨得模糊,唯有钟摆滴答声仍像半个世纪前那样精准。她的指尖刚触到钟面玻璃,楼下突然传来铁门被撞开的巨响。
“妈!您醒着吗?”儿子周明的声音裹挟着寒气冲上楼,他警服第二颗纽扣松了线,在走廊灯光下晃出细碎的银光,“王大爷家遭贼了,就丢了个旧铝盒。”
赵梅把防尘布重新盖好,转身时后腰的旧伤又在隐隐作痛。那是1976年冬天留下的,当时她抱着刚满周岁的周明,在纺织厂仓库的横梁上躲了整整一夜——那天夜里,也有这样急促的脚步声。
“铝盒里有什么?”她往茶杯里掺了点热水,水汽模糊了周明鬓角新冒的白发。儿子今年刚满西十五,眼角的皱纹却比她这个七十岁的人还要深。
“说是他老伴的遗物,装着几张粮票和……半块没吃完的奶糖。”周明扯了扯衣领,警徽在胸前反光,“贼可能是个新手,现场留了枚带泥的解放鞋印,跟当年那案子有点像。”
赵梅的手顿了一下。热水漫出杯口,在红木桌面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她想起三十年前那个同样寒冷的清晨,也是这样的解放鞋印,从纺织厂后门一首延伸到仓库深处,而她的丈夫周志强,就倒在那排积满灰尘的棉纱堆前,胸口插着把生锈的螺丝刀。
“妈?”周明的声音把她拽回现实,“您脸色不太好,要不要躺会儿?”
“不用。”赵梅推开窗户,冷空气带着雪粒子灌进来。对面王大爷家的灯亮着,蓝色的警灯在窗帘上投下旋转的光斑。她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从五斗柜最底层翻出个铁皮饼干盒,钥匙插进锁孔时发出干涩的摩擦声。
盒里铺着块红绸布,裹着枚褪色的毛主席像章,还有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周志强穿着工装,左手搂着扎麻花辫的她,右手抱着襁褓里的周明,背景里的纺织厂烟囱正冒着滚滚黑烟。像章背面刻着的“先进工作者”字样,被得发亮。
“这是……”周明的声音有些发颤。他小时候见过这枚像章,却不记得母亲把它收在了哪里。
“你爸牺牲前,总把这个别在工装第二颗纽扣上。”赵梅用指腹擦去像章上的灰,“那天他本来该歇班,说要去仓库帮同事修机床,结果就……”她突然说不下去,喉咙像被棉纱堵住。
周明蹲下来握住母亲的手。她的指关节肿得像老树根,虎口处还有道月牙形的疤痕——那是当年为了夺下凶手手里的螺丝刀,被划开的伤口。他记得小时候总问母亲这疤是怎么来的,她总说是切菜不小心弄的。
“现场发现的鞋印,跟当年档案室存档的比对过了,尺寸和磨损程度几乎一致。”周明的声音压得很低,“技术科说,不排除是同一人作案。”
赵梅猛地站起身,后腰的疼痛让她踉跄了一下。她跌跌撞撞地走到座钟前,一把扯掉防尘布。钟摆还在左右摇晃,玻璃罩内侧结着层薄霜。她颤抖着打开钟底座的暗格,里面静静躺着只解放鞋,鞋跟处有块明显的补丁,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极了她年轻时的手艺。
“这鞋……”周明的呼吸陡然急促。
“你爸的。”赵梅的声音带着哭腔,“当年他总说仓库地面滑,让我给鞋跟钉块胶皮。出事那天早上,我还看见他穿着这双鞋出门。可警察来的时候,说现场只有凶手的脚印,没找到你爸的鞋……”
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首不起腰。周明扶着她坐到椅子上,看见暗格里除了鞋,还有张折叠的纸条。展开时,泛黄的纸页上露出周志强潦草的字迹:“梅,仓库棉纱堆后有动静,我去看看。如果没回来,照顾好小明。”字迹末尾洇着块深色的印记,像是干涸的血迹。
“所以当年……”周明的声音在发抖,“凶手不是外人?”
赵梅点了点头,泪水砸在纸条上:“那天我躲在横梁上,看见个穿同样解放鞋的人从仓库跑出去。他后颈有颗痣,跟你王大爷……一模一样。”
座钟突然“当”地响了一声,惊飞了窗台上栖息的麻雀。周明抬头看钟面,时针正好指向五点。远处传来警车发动的声音,红蓝交替的灯光透过窗玻璃,在父亲的遗像上明明灭灭。
“妈,您为什么现在才说?”
“因为他老伴去年走了。”赵梅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王大妈活着的时候,总把那半块奶糖揣在兜里,说这是当年王大爷省给她的。我想着,等她走了,再让你爸的案子,有个体面的了结。”
周明把铁皮饼干盒抱在怀里,像抱着个易碎的梦。他想起小时候王大爷总塞给自己奶糖,想起母亲后腰的旧伤,想起档案里那枚始终无法比对的鞋印。原来有些秘密,就像这老座钟的滴答声,藏在时光深处,等一个合适的雪天,轻轻敲响。
座钟的摆锤还在左右摇晃,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影子,像根扯不断的线,一头连着过去,一头系着现在。赵梅看着儿子穿上警服准备出门,忽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清晨,周志强也是这样整理着衣襟,说要去修机床。
“路上小心。”她轻声说。
周明回头时,看见母亲正把那枚毛主席像章别在胸前,像章背面的刻字在晨光里闪闪发亮。他忽然明白,有些勇敢从来不是一瞬间的爆发,而是像这老座钟一样,在漫长的岁月里,始终保持着自己的节奏,滴答,滴答,从未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