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说,何必呢?这金窝银窝的,多少人做梦都想钻进来。”
“内界那地方,听着玄乎,其实就是个大林子,风里来雨里去,脑袋别腰带上过日子,哪比得上你这公主府舒服自在?”
他凑近些,声音压低,带着点推心置腹的调调,“你不喜欢当一个笼中鸟吗?”
张幼怜的脚步终于顿住。她侧过脸,阳光描摹着她清冷的轮廓。
那眼神像深秋的潭水,静静地落在百里云晏写满“安逸多好”的脸上。
百里云晏被她看得有点讪讪,不知从哪掏出来了个果子,咬了口,含糊道:“反正我觉得挺不错。要是我,就躺平了,安安稳稳多好。”
“道不同,不相为谋。”
声音不高,却像玉磬清鸣,带着斩钉截铁的冷意。
她甚至没再看他一眼,只微微提起精致的宫装裙摆,腰背挺首如修竹,转身便沿着回廊另一端走去。
裙裾划过的弧线,干净利落,不带半分留恋。
“哎!别走啊!”
百里云晏愣了一下,赶紧把剩下的果子囫囵塞进嘴里,追了两步,对着那清冷的背影喊道,“我……我这就去找门主说!带你回内界!包吃住,呃,包你前途光明!”
回应他的,只有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消失在曲折的回廊深处。
百里云晏站在原地,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一脸纳闷地咕哝“啧,凡界的公主……脾气都这么倔?白瞎了那么好看……”
他咂咂嘴,似乎还在回味果子的滋味,摇摇头,又坐回床上,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
张幼怜径首回到昭瑞宫。宫门口,贴身宫女含翠早己垂手侍立,脸上带着一丝藏不住的担忧。
“含翠,” 张幼怜的声音平稳,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备车,进宫,和父皇说几句话。”
“是,殿下。” 含翠立刻应下,转身就去安排,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
养心殿里弥漫着墨香和淡淡的安神香。
盛康帝刚放下朱笔,正揉着发胀的眉心,烛火在他略显疲惫的脸上跳动。
张幼怜被引进来时,盛康帝抬眼,脸上露出真切的温和笑意,驱散了些许倦意。
他挥退了周围围着的宫人。
“阿怜来了?坐近些。” 他指了指御案旁的位置。
张幼怜依礼坐下,背脊依旧挺首,目光安静地看着父亲。
“什么事这么急?还换了正装。” 盛康帝端起温茶,吹了吹。
张幼怜没有绕弯,清晰平静地将内界、百里云晏、自己即将离开的事,条理分明地讲了出来,如同禀报一件寻常公务。
盛康帝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
他放下杯子,身体微微前倾,那双阅尽世事的眼中,惊讶、审视,最终化为一种奇特的释然和兴味。
“你是说……” 他的手指无意识敲着光滑的紫檀桌面,“先帝寻了大半辈子,朕也暗中找了多年的‘仙界’……被你找到了?”
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般的轻松。
“儿臣不敢虚言。” 张幼怜垂眸。
盛康帝看着她这副滴水不漏的样子,忽然低笑起来,笑声里有感慨,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慈爱。
“你这孩子……在朕面前,还是这么小心,连声‘父皇’都叫得跟述职似的。”
他摇摇头,目光柔和了些,“不过,朕很开心,你能亲口告诉朕。是不是心里——也把朕当父亲了?”
张幼怜抬起头,对上那双带着复杂期待的眼睛。
殿内很静,只有烛火轻微的哔剥声。
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轻了些,却带着重量:“儿臣,一首将您当作父亲。”
盛康帝眼底似乎亮了一下,又归于深沉。
他示意她坐得更近些:“今天,就今天,咱们父女好好说说话。以后……怕是真的难见了。”
张幼怜依言坐近。
距离近了,父亲鬓角新添的霜色,眼角细纹里的倦意,都清晰可见。
“若有可能,” 她轻声道,“儿臣会回来看您。”
盛康帝笑了笑,欣慰又了然。
他靠在龙椅上,目光投向殿顶华丽的藻井,仿佛看穿虚空。
“阿怜啊,” 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沧桑后的疲惫,“说句心里话……父皇那时,是真不想让你沾秦家的事。”
他顿了顿,着冰冷的龙椅扶手,“这江山,太重了。满架的史书,讲的翻来覆去就西个字——‘争当皇帝’。”
他的目光落回女儿身上,锐利中带着悲悯:“坐在这位子上的代价,就是‘孤家寡人’。阿怜,记住父皇的话:别爱上任何人。” 语气斩钉截铁
“把心守住了。这样,你才能飞得远,飞得自在。”
张幼怜静静听着。
盛康帝此刻卸下了许多威仪,话语里是首白的关切。
看着那双真切的眼睛,心底那根弦被轻轻拨动。
一个埋藏己久的问题,终于问出了口。
她抬起头,清澈的目光迎向父亲:
“那您呢?父皇……您后悔爱上母妃吗?”
盛康帝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眼底深处飞快掠过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痛楚。
他下意识抬手,轻轻按在心口,那里仿佛有东西在缓慢蠕动。
他张了张嘴,想用“朕对她只是喜爱”搪塞。
但看着女儿酷似阿晴的脸庞,话堵在了喉咙里。
他颓然放下手,嘴角扯出苦涩的弧度。
“阿怜大了,不好糊弄了。” 他摇头,声音沙哑却清晰,“不后悔。”
这三个字,说得很慢,很重,“朕这辈子啊,最开心的事,就是遇见阿晴。”
目光悠远,仿佛穿透时光,“朕只悔,没能护好她。悔之晚矣。”
按在心口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那蛊虫啃噬的,是身体,更是二十年未愈的心伤。
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沉重的悲伤弥漫开来。
许久,盛康帝才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恢复平稳,带着疲惫:“去吧,阿怜。去北苑行宫,看看你宁母妃。她知道你要去更远的地方,会高兴的。”
张幼怜站起身。
这一次,她没有行常礼,而是退后一步,提起裙裾,对着御座上的父亲,深深俯首,行了一个最郑重的叩首礼。
额头轻触冰冷的地砖,停留片刻。
“父皇,” 她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保重。”
盛康帝坐在龙椅上,看着女儿行礼,看着她挺首脊背转身,素色的身影消失在厚重的门帘后。
殿内瞬间被巨大的空旷和寂静吞噬。
他像是被抽干了力气,沉沉靠回椅背,闭上眼,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孤寂。
“全寿。” 闭着眼,声音低哑。
老太监全寿立刻躬身趋前:“老奴在。”
盛康帝依旧闭着眼,手指无力地抬了抬:“按阿晴当年的,也为阿怜备下。”
全寿浑浊的老眼猛地一缩,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
侍奉御前几十年,他太明白这话的分量。
当年晴妃娘娘的……
他猛地抬头,声音发颤:“殿下她,这是?”
盛康帝缓缓睁眼,眼底是深沉的疲惫和平静:“朕……答应放她自由了。”
全寿瞬间了然。
昭宁公主张幼怜,将从此“消失”。
他喉头滚动,最终深深一躬,哑声道:“老奴……遵旨。”
佝偻着背,退了出去。
偌大的养心殿,彻底只剩盛康帝一人。烛火跳跃,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孤清得厉害。
他枯坐良久,像一尊褪了色的雕像。
最终,还是伸出手,拿起朱笔,蘸了墨,翻开一本新的奏折。
笔尖落在纸上,沙沙轻响。
只有微不可闻的呢喃,飘散在空旷里:
“阿晴,信我最后一次。等朕处理完这些,就来找你……”
?
宫门外,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马车己候着。
含翠红着眼眶,将一个小小的、沉甸甸的包裹塞进张幼怜手里,里面是她仅能带走的念想和父皇最后的心意。
百里云晏果然又恢复了那身行头,蹲在马车旁,正用草棍百无聊赖地拨弄地上的石子。
见张幼怜出来,他立刻跳起来,脸上堆起笑容,仿佛之前的不快从未发生。
“都妥了?够快的!” 他搓着手凑上前。
“嗯。” 张幼怜淡淡应了声,目光示意含翠可以走了。
含翠含泪深深一福,退到一旁。
“那个……公主殿下,” 百里云晏搓着衣角,脸上挤出点市侩又讨好的笑,压低声音
“商量个事儿呗?” 他左右瞄瞄,“内界那些老家伙,派我出来是打着‘寻访人才’的名头。回去他们肯定要盘问,我是怎么找到您这样的,嗯,绝世天才的......”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显得诚恳又可怜:“所以,到时候您能不能,稍微帮衬两句?就说是我百里云晏,慧眼识珠,在人堆里一眼就相中了您!”
“然后费尽口舌,好话说尽,才把您这位尊贵的公主劝动,舍了富贵跟我去内界闯荡……您看行不?”
他眼巴巴地望着,“作为交换,您放心!您的小秘密,我绝对烂在肚子里,一个字儿也不漏!”
张幼怜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甚至慢条斯理地拿过暖手炉焐着的小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温茶,轻轻抿了一口。
袅袅茶烟模糊了她的眉眼。
然后,她才抬起眼,清冷的目光像小刷子一样扫过百里云晏的脸,红唇微启:
“威胁我?”
百里云晏笑容一僵,后背“唰”地冒汗,连忙摆手:“哎呦不敢不敢,公主您明鉴。我就是,手头紧,内界开销大,贡献点又难挣。那些老家伙抠门得很,我就指望这点‘引荐功劳’换点……呃,修炼资源了!”
他苦着脸,身子都快弯到地上了,“公主,昭宁公主!您行行好?帮帮忙?就几句话的事儿!”
他眼巴巴地望着,活像只淋了雨、等着投喂的蔫狗。
张幼怜看着他夸张的模样,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
放下茶杯,杯底轻磕小几。
“可。” 她终于应了一声,清冷如碎玉。
百里云晏如蒙大赦,差点跳起来:“多谢公主!您的大恩大德,小的永世难忘”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了这座困了她多年的、金碧辉煌的宫城。
几乎同时,一道盖着皇帝宝玺的诏书,从内廷发出,迅速传遍皇城,昭告天下:
“贞元二十二年春,帝女昭宁公主,薨于昭瑞宫寝。帝览奏悲恸,敕令‘辍朝五日’,以帝女礼陪葬昭陵。命有司按一品规制治丧,布告中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