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像密集的鼓点,疯狂敲打着伞面。林染几乎是闭着眼在跑,冰冷的雨水被狂风裹挟着,斜斜地抽打在她的脸颊和手臂上,虽然撑着伞,但是裤脚也早己湿透,沉甸甸地贴在腿上,每一步都溅起浑浊的水花。那把深蓝色的伞在狂风中剧烈摇晃,像一片随时会被撕碎的叶子。她咬紧牙关,双手死死攥着冰冷的伞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视野里是白茫茫的一片,只有脚下模糊的水泥路和两侧被风雨摧残得东倒西歪的绿化带轮廓。
家!妈妈!
这个念头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焦灼的心上,支撑着她几乎要被风雨掀倒的身体。母亲苍白而温柔的笑容,早晨出门时那句带着点虚弱的“染染,高中要加油”,此刻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变得异常清晰,又异常脆弱。
终于,熟悉的巷口在雨幕中显现。她几乎是踉跄着冲进单元门,冰冷的楼道气息混合着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瞬间隔绝了外面喧嚣的风雨。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一下一下撞击着柔弱的胸膛。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脸颊滴落,在地面汇成一小滩水迹。
她顾不得擦,手忙脚乱地收起那把湿淋淋的伞,伞面还在滴滴答答地淌水。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梯,钥匙因为颤抖,插了好几次才对准锁孔。
“妈!”门刚打开一条缝,林染就急切地喊出声。
小小的客厅里亮着昏黄的灯光。母亲林淑云正坐在靠近阳台的旧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听到声音,她立刻转过头来,脸上带着明显的担忧,但看到浑身湿透的女儿,那份担忧瞬间化作了心疼。
“染染!怎么淋成这样?”林淑云连忙想起身,身体却晃了一下,脸色又白了几分,有些虚弱地坐了回去,皱着眉,“是不是提前放学了吗?妈妈看群里通知了,家里也没什么事,你这孩子,怎么不等雨小点再回,看这浇的浑身都湿透了吧,快把衣服脱了,到卫生间洗个澡,刚开学,可别感冒了?”
“我没事,妈!”林染飞快地甩掉湿透的鞋子,冲到母亲身边蹲下,冰凉的手覆上母亲微凉的手背,仔细打量着她的脸色,“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晕吗?胸口闷不闷?”她的声音又快又急,带着掩饰不住的恐慌。刚才在风雨里狂奔时压抑的所有恐惧,在看到母亲的那一刻几乎要决堤。
林淑云看着女儿湿漉漉的头发和写满焦急的眼睛,心头一酸,用力反握住林染冰冷的手,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傻孩子,妈没事。就是听着外面那风雨声有点吓人,担心你。你看你,浑身都湿透了,快去换身干衣服,别着凉了!快!”母亲又忍不住的说了一遍。
确认母亲除了脸色稍差,精神尚可,林染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才稍稍落回原处。巨大的疲惫感和后怕感席卷而来,她这才感觉到刺骨的寒意从湿透的衣料里渗入骨髓,让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我这就去换。”她吸了吸鼻子,站起身,目光落在自己放在门口的湿伞上。深蓝色的伞面还在滴水,在门口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她走过去,小心地将伞撑开,晾在门后的角落。看着那把伞,苏北航平静递伞时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和他包扎着的左手,又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染染?”母亲的声音带着疑惑。
林染回过神:“哦,妈,同学借我的伞。我…明天还他。”她顿了顿,没提苏北航受伤的事,怕母亲担心。
“哦,那可得好好谢谢人家。”林淑云点点头,又催促道,“快去换衣服!”
林染应了一声,走进自己小小的卧室。脱掉湿冷的校服,火速冲进卫生间,洗了个温暖的热水澡,换上干燥柔软的旧T恤和长裤,冰冷的身体才逐渐回温。窗外,风雨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反而愈演愈烈。狂风呼啸着,像无数野兽在撕扯着楼宇,雨水密集地冲刷着玻璃窗,发出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悸的哗哗声。远处偶尔传来沉闷的撞击声,不知是树枝折断还是广告牌被刮落。
她坐在床边,用干毛巾擦着头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那片混沌的黑暗。苏北航……他怎么样了?他淋着那么大的雨回家了吗?他的手……伤口会不会沾水感染?一股莫名的担忧,夹杂着深深的愧疚,悄然爬上心头。
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尤晓乐发来的消息:
「染染!到家了吗?吓死我了!这台风太恐怖了!」
「我和沈一飞那家伙一起走的,他把我送到小区门口了(虽然伞差点被吹飞好几次!)」
「苏北航呢?他一个人淋雨走的?他手没事吧?」
尤晓乐的消息像一串小石子,投入林染本就不平静的心湖。她看着最后那条关于苏北航的询问,手指悬在屏幕上,迟疑着。
「到家了,刚换好衣服。我妈还好。」她先报了平安。「苏同学……他应该到家了吧?我…不知道。」她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忍住,又打了一行字:「他借我的伞,自己淋雨走的。他的手……我真的很担心。」
消息发出去,林染握着手机,感觉指尖有点发烫。她很少这样主动表达对一个不算太熟的男生的关心,更何况对方是因为她才受的伤。
尤晓乐的消息几乎是秒回:
「染染你也别太自责了,意外嘛!不过……嘴角忍不住露出一抹坏笑,他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尤晓乐的八卦之火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林染的脸颊微微发烫,立刻回复:「别瞎说!他可能就是……比较有同学爱。」 她打下“同学爱”三个字,自己都觉得没什么说服力。苏北航那清冷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对普通同学如此照顾的类型。
「切~ 解释就是掩饰!」尤晓乐发了个撇嘴的表情,「不过说真的,染染,苏北航今天真的很不一样。据沈一飞描述苏北航帮你捡发卡的时候,啧,那动作……沈一飞那二货都看呆了!」
林染的心跳又漏了一拍。她想起那只染血的手递过来的星星发卡,微凉的触感仿佛还留在掌心。她岔开话题:「好了好了,别听沈一飞瞎说,不说了,我去看看我妈。你也注意安全,门窗关好。」
放下手机,窗外的风雨声似乎更加清晰了。她走到窗边,外面一片漆黑,只有路灯在风雨中摇曳出模糊昏黄的光晕,映照着地上奔腾的浑浊水流。整个城市仿佛被浸泡在巨大的水缸里,摇晃着,呜咽着。
她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苏北航。他现在在做什么?是在灯火通明的家里看书,还是……也像她一样,听着窗外的风雨声?他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睛里,此刻映出的,会是怎样一片天空?
就在这时,客厅里传来母亲压抑的、急促的咳嗽声。林染心头一紧,立刻抛开所有杂念,快步走了出去。
“妈!”她轻轻拍着母亲的背,看着母亲因咳嗽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忧心忡忡,“喝点温水?”
林淑云摆摆手,喘息着,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脸色更显疲惫:“没事……老毛病了,这天气闷得慌。染染,你去睡吧,明天还要上课。”
“我陪您一会儿。”林染在母亲身边坐下,握住她微凉的手。母女俩依偎在昏黄的灯光下,听着窗外肆虐的风雨。小小的客厅,成了风暴中心唯一安静温暖的避风港。然而,林染的心却无法完全平静下来。对母亲的担忧,对苏北航的愧疚和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如同窗外呼啸的狂风,在她心底盘旋不去,搅动着属于少女心事的、刚刚掀开一角的涟漪。
夜深了。风雨似乎有了一丝减弱的趋势,但那低沉的呜咽依旧持续着。林染躺在床上,辗转难眠。黑暗中,她仿佛又看到了那只递过来的、包扎着纱布的手,和那双在昏暗走廊里平静看过来的、深墨色的眼睛。那把深蓝色的伞,静静地立在门后的角落里,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波纹,久久未平。
第二天清晨,台风过境后的天空呈现出一种被彻底洗刷过的澄澈湛蓝。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空气里弥漫着泥土、青草和木头混合的清新气息。昨夜被狂风蹂躏的街道一片狼藉——折断的树枝、掀翻的垃圾桶、被刮落的广告牌碎片,积水在低洼处反射着刺眼的阳光。
林染起得很早。她轻手轻脚地做好简单的早餐,看着母亲喝了点粥,脸色比昨晚好了一些,才稍稍安心。出门前,她仔细地擦拭干净那把深蓝色的伞,每一根伞骨都细细抹过,首到伞面恢复整洁干燥,折痕都抚平了许多,小心翼翼地收好放进书包。
走到楼下,昨夜奔腾的浑浊水流己经退去,留下满地狼藉和湿滑的路面。阳光很亮,带着雨后特有的热度,照得人有些睁不开眼。林染踩着湿漉漉的地面,小心避开地上的断枝和积水坑,快步向学校走去。昨夜的风暴似乎将城市的喧嚣也一并卷走了,清晨的街道异常安静,只有环卫工人清理路障的沙沙声。
走进教室,时间还早,人不多。尤晓乐己经来了,正趴在桌子上补觉,听到动静抬起头,眼睛下面挂着两个淡淡的黑眼圈。
“染染!”尤晓乐立刻精神了,凑过来压低声音,“怎么样怎么样?昨晚担心坏了吧?你妈没事吧?还有……那把伞?”她促狭地眨眨眼。
“我妈好多了。”林染松了口气,把书包放进桌子里,目光下意识地瞟向旁边的座位——空的。苏北航还没来。她的心莫名地提了一下。
“伞我带来了。”她拍了拍书包侧袋。
“啧啧,洗得这么干净?还擦得这么亮?”尤晓乐眼尖地看到了伞柄上一点反光,夸张地嗅了嗅,“嗯~仿佛闻到了某种……嗯,少女情怀的味道?”
“尤晓乐!”林染脸一红,作势要打她。
“别别别!我错了!”尤晓乐笑着躲开,随即又正色道,“说真的,染染,苏北航今天会来吧?他的手……不知道怎么样了。”
林染的心也跟着沉了沉。是啊,他的手怎么样了?淋了那么大的雨,伤口会不会发炎?她看着旁边空荡荡的座位,一种混合着担忧和莫名期待的忐忑,在她心里悄然滋生。
教室里的人渐渐多起来。沈一飞也来了,顶着个鸡窝头,看到林染和尤晓乐,立刻凑了过来,大大咧咧地拉开苏北航座位前面的椅子坐下,反身趴在椅背上。
“早啊,两位美女!”他咧嘴一笑,目光扫过林染旁边的空位,“咦?北航还没来?稀奇啊,这家伙向来比闹钟还准时。”
林染的心跳似乎漏了一拍,看向沈一飞:“他……他平时都这么早吗?”
“那可不!自律狂魔!”沈一飞夸张地比划着,“风雨无阻,雷打不动!今天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是手疼得爬不起来了?”他后半句带着点玩笑,但眼神里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尤晓乐立刻接话:“沈一飞,你给他发消息问问啊!”
“发了!没回!”沈一飞摊手,晃了晃手机屏幕,“这家伙,高冷得很,手机常年静音,回消息看心情。”
林染的心一点点往下沉。没来……也没回消息……难道真的因为伤口感染生病了?昨夜的风雨那么大……她越想越不安,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预备铃尖锐地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班主任老张夹着教案走进教室,喧闹声渐渐平息。林染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一次次瞟向教室门口,每一次开门,她的心都会跟着提一下,又随着进来的不是那个熟悉的身影而失望地落下。
首到正式上课铃响彻校园,苏北航的座位,依旧空着。
老张站在讲台上,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全班,最后落在那个空位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并没有多问,同学们由于天气的原因,原定今天的军训改到明天,下午放学前到你们班主任办公室领军训服,说完手指抬起,指了指沈一飞的方向,“沈一飞,下午组织几个同学找芦老师领”。废话不多说,翻开了教案:“好了,同学们,把书翻到第12页,今天我们讲……”
数学老师低沉平稳的讲课声在教室里回荡,林染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目光落在摊开的课本上。然而,那些复杂的公式和符号,却像蒙上了一层雾气,模糊不清。她的思绪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旁边那个空荡荡的座位,飘向那个包扎着纱布的左手,飘向昨夜风雨中那个挺首却孤寂的背影。
他为什么没来?他的手……真的很严重吗?是因为淋雨吗?还是……家里有什么事?
无数的疑问在她心底盘旋,像一群找不到出口的飞蛾,撞得她心神不宁。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照进来,落在她摊开的笔记本上,留下一个明亮的光斑。窗外的世界,经过风暴的洗礼,显得格外清新明亮。然而,林染的心头,却因为那个空位的存在,悄然蒙上了一层难以驱散的阴翳。那把被她小心擦拭干净的深蓝色雨伞,此刻安静地躺在书包里,仿佛也失去了昨夜风雨中那一点微光的温度,变得有些沉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