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骂顾珩“酷政如虎”,却也不得不承认:
国库充盈了,边关稳固了,商贾重开、漕运通畅,就连内宫织造亦由奢归俭,省出重金供军饷与赈灾。
但百姓不懂什么权衡,他们只记得:顾王府铁骑夜穿长街,漆黑甲胄如恶鬼。
恐惧如瘴气般蔓延在永熙都城之上。
那皇帝呢?
他越来越少出现在朝会上,更多出现在春猎、秋宴、曲水流觞的雅集里。
锦衣玉食,身边美人如云。他在百花宴上写诗为乐,于宴末轻声叹息:“何日江山与共饮?”
这一句被史官记下,作为“昏庸荒怠”的例证。
而顾珩的府邸此时,愈发逾制。
有人说,他设有密议之所,昼夜不熄灯火;
有人说他府中设铁笼,囚禁不从之臣;
更有人言,顾王欲自立为帝,只待时机成熟便废天子、立己正统。
护部尚书林台与大理寺卿段崇仁,皆旧臣之后,不畏权势,数次在殿上针锋相对。
一次朝议,林台首斥顾珩“越权误国”,言辞激烈,满殿死寂。
顾珩并未立时发作,反而一笑:“林大人忠烈可嘉,但朝政非靠空言能治。”
三日后,林台之子因“夜间勾结外贼”入狱;段崇仁则在道路上突遭飞马撞车,腿折失位。
忠臣之名,从此无人敢言。
坊间书贩偷偷印了幅插画,画中一条黑龙盘踞金殿,嘴中叼着一块玉玺,血流殿阶。标题赫然:
《摄政弑君图》。
此画一夜流传十坊,次日清晨,三十余书商被捕,画作尽毁。朝廷一纸缄口令,全国禁言摄政王事。
但纸终究包不住火。
“顾珩谋逆”的流言,终成燎原。
永熙六年春,北疆传来捷报,三十年不稳的祁连关一役大胜,摄政王顾珩策马督军,率八万铁骑于风雪中斩敌十万,收复失地七百里。
都城为之震动,百姓夹道焚香,高呼“顾王千岁”,画铺中顾珩画像一日售空,儿童背诵《顾王兵法》,街头巷尾皆夸“摄政之功,堪比开国”。
但那一夜,史官在私卷中写下另一句话:
“太盛者,必将衰。阳极则阴生。顾氏功盖天下,殆也。”
与此同时,御书房灯火不熄。年己十八的天子萧玄胤,自除夕起再未踏足歌宴。
他开始召回一批曾被“流放”的旧臣之后、寒门学士;更频繁密召监察御史、兵部小吏,命其私查朝中财赋与军粮动向。
数月内,有三位被“顾党”打压的文官异军突起,在地方施政显效,被百姓称为“帝眼所视”。
而这些人,竟无一人受过顾府荐举。
当年因言获罪的御史程泽,在南陵执教多年,这年忽被调任北司正卿。他进京前,只收到一封简牍:“帝心若镜,世人莫见。”
百官开始隐约察觉:皇帝变了。
他不再循规蹈矩,不再只是顾珩身后的影子。
他开始设局、结党、审政、控舆,甚至,在一次大朝会中,他第一次公开否定摄政王的议案:
那是一道关于“设外府总督、专掌边疆兵权”的折子,顾珩亲自署名,百官皆随声附和。唯有皇帝抬眸冷声一句:
“朕不允,边地之权,当由朕自掌。”
永熙七年春,西蜀爆乱,三十万叛军入川,占三郡、逼近长江。
兵部请战,顾珩持重,主张“筑守为先”;
皇帝却于半夜召集密议:
“若此时兵不出关,十年苦功尽废,朕要亲征。”
群臣震惊,唯有数位寒门将领应声请命。
顾珩以病为由不再议政。
都城沸腾,坊间称:摄政王终于退位让贤!
金殿之下,新帝锋芒渐显,连那些曾依附于顾珩的老臣,也开始俯首称臣,赞其“果断果毅”。
永熙七年六月,暑气未退,西南急报传来:叛军连破五郡,逼近荆门,皇帝亲征之策,己迫在眉睫。
而就在此时,摄政王顾珩在长达数月的“归病不出”后,突然上奏一封言辞激烈的密疏,反对北境调兵,首斥天子“轻战无谋,妄动国本”。
御前风声鹤唳。
六月初七,宣政殿,百官早朝。
那日未及申时,雷声滚滚,乌云压顶,仿佛天地都屏住了气。
皇帝端坐金阶,面无表情。两侧朝臣跪列百级,顾珩一袭墨袍,独立殿前,未佩甲,不执印,神情淡漠。
他抬头望向高座上的少年,声音清冷:
“陛下欲兵发西南,然粮储未备,兵权未定,此事,恐生大乱。”
萧玄胤忽然一拍御案,朗声道:
“来人,宣诏!”
宦官展开金册,圣旨朗朗:
“顾珩擅权专政、废黜忠良、僭越王法、操控朝纲,罪状十条,事证确凿,即日起褫夺摄政王位,收缴兵符,押入天牢听审!”
殿上顿时哗然!
百官惊骇莫名,不敢言语,只有几个寒门旧臣遥遥跪下,高呼:“陛下圣明!”
顾珩听完,不动声色,嘴角反而浮起一丝笑意。
天子冷声:“朕自登基以来,顾王所作所为,早己罄竹难书。你该退位让贤,而非挟权逼主!”
朝堂静如死水,百官低头不语,有人偷偷掩面,有人在发抖。
萧玄胤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个曾经主宰他命运的男人。
他说:“朕昔日年幼,顾王辅政,朕感恩在心。但如今朕亲政之日,岂容奸臣扰乱国政?!”
“来人!拿下!”
禁军上前,顾珩毫不反抗。
他眼中血丝密布,却仍昂首阔步,如赴王庭,不像被捕,倒像——退位。
顾珩被押离宣政殿,百官静默无声。
殿前风雷骤起,大雨倾盆,似天意洗尘。
那一夜,全城灯火彻明,百姓焚香放爆竹,庆祝“奸臣落马”。书肆紧急印发《顾王十罪录》,人们传阅传抄,少年郎在街头高呼:
“顾王顾王铁血手,弑君逼主逆龙头;万古奸臣留骂名,不见忠骨在白丘。”
而他的尸骨则被顾府的一位哑奴埋了起来。
陈闻溪找来所有能找到的关于顾珩的野史笔记、地方杂录,试图拼凑出史书之外的形象。
“唔!”陈闻溪闷哼一声,眼前的白光剧烈扭曲、撕裂!
刺耳的哭喊声和沉闷的击打声,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扎进她的耳膜!
鼻腔里充斥着尘土、血腥和浓烈酒气混合的浑浊气味。
视野清晰时,陈闻溪发现自己正跪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上,粗布衣衫被汗水浸透,紧贴着后背。喉咙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的痛。
这具身体正因极致的恐惧而剧烈颤抖。
当下她正跪在一个极其开阔、铺着暗色金砖的庭院里。
前方不远,一个身着藕荷色宫装的少女被两个膀大腰圆的太监死死按在一条漆黑的长凳上。手臂粗的硬木杖,裹挟着风声,狠狠落下!
“啪!啪!啪!”
沉闷的皮肉撞击声令人牙酸,少女凄厉的惨叫被堵在喉咙里,只剩下破碎的呜咽。鲜血迅速洇开在浅色的宫装上,刺目惊心。
行刑的太监面无表情,眼神麻木。
庭院西周,密密麻麻跪满了噤若寒蝉的宫人侍卫,头颅深埋,无人敢抬头。
陈闻溪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向上抬去。
庭院正北的高阶之上,设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圈椅。一个男人斜倚其中,姿态慵懒,甚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邪气。
一身玄底金线的亲王常服,衬得他身形挺拔如松,他的面容俊美,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此刻正噙着一抹令人心头发寒的笑意。
最慑人的是他的眼睛。
那里面深不见底,他幽幽扫过阶下受刑的少女和跪伏的众人时,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漠然和……审视。
这就是陆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