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知晚用力眨了眨眼,睫毛上沾着的水珠却固执地不肯落下。他用手背狠狠揉了揉眼睛,再抬头时,看见师尊脸上熟悉的淡漠神情。
那是给外人看的,如深潭般平静无波的眼神,没有温度,没有涟漪。
吴屹跪在地上的身形晃了晃。
他早该料到这个结局,可当柳宸的话真真切切落在耳中时,胸口还是像被冰锥刺穿般疼得发颤。
原来这世上真有如此决绝的拒绝,连半分转圜的余地都不留。
他的手臂还维持着行礼的姿势,指尖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呼吸变得困难,仿佛有看不见的手扼住了喉咙。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在柳宸眼里,自己与这广场上的尘埃并无二致。
是啊,世人皆知柳仙君言出如山,从不多费唇舌。他说不再收徒,那便是天崩地裂也不会改变。
吴屹见过柳宸在高台上睥睨众生的模样,转头却对那个少年眼含笑意;听过柳宸对青识游虚与委蛇的客套,转眼就对柳知晚说出亲昵的调侃;更见过那双执剑时凌厉如霜的手,如何轻柔地为徒弟拂去肩头落花……
原来这一切,都只是他的错觉。
山风掠过广场,卷起几片枯叶。吴屹忽然觉得柳宸就像这阵风,看似拂过所有人,实则从未为谁停留。那句拒绝轻飘飘地落在每个人耳中,又轻飘飘地消散,不留半点痕迹。
原来不是冰雪消融,只是春风独独眷顾那一枝桃李。
那句拒绝轻飘飘地消散在空气里,不留痕迹,就像他这小心翼翼的仰慕,终究是徒劳。
高台上,柳宸己经从容落座,执起茶盏轻啜。那姿态仿佛刚才不过说了句“今日风大”这样无关紧要的话。
茶盏在柳宸指间转了个圈,被轻轻搁在案几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脆响。
不值得。他垂眸看着盏中最后一抹茶汤想到。
吴屹本该是雾途峰最耀眼的新星,是间乌最得意的弟子。那少年剑法天赋卓绝,若潜心修炼,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何苦为了一时执念,将自己置于这般境地?连退路都不留。
“砰!”
间乌的玄色广袖在空中甩出一道凌厉的弧度,头也不回地离席而去。
雾途峰众弟子慌忙跟上,陈舞落在最后,频频回首望向仍跪在原地的吴屹,眼中满是担忧与不解。
随着雾途峰众人离场,场上的凝滞终于被打破。
师尘老祖的拐杖轻叩地面,声如洪钟:“既然柳殿主无意收徒,魁首还是按例入秘境受灵。”顿了顿,又温声道:“吴屹,起身吧。”
可吴屹只觉双腿如灌了铅般沉重。他被人搀扶着站起时,膝盖处传来针刺般的痛楚。老祖的话语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纱,模糊不清地传入耳中。
天光乍破,层云渐渐散开。
金色的阳光如瀑倾泻,将成极峰的一草一木都镀上鲜活的光泽。山岚散去后,连空气都变得清透起来。整座山峰仿佛被注入了生命。
柳知晚站在石阶下,仰首望着高台上与众人辞别的师尊。
那人一袭白衣胜雪,在阳光下几乎要化进光里。
我的师尊。
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师尊。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尖发烫。
就像那天上的明月,明明高悬九天,清辉却独独落在他窗前;又像雪峰之巅的莲,千年冰封,却只为他一人绽放。
柳宸转身的瞬间,衣袖流云般拂过栏杆。
他拾级而下,正垂眸望来。那双总是淡漠的眼睛此刻只盛着他一个人的倒影,再容不下其他。
一步、两步……
山风拂起那袭白衣,衣袂翻飞间恍若谪仙临世。阳光穿透轻薄的衣料,勾勒出修长的轮廓。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他心上,激起阵阵涟漪。
柳知晚看得入神,首到那双云纹靴停在自己面前。
“你哭了?”柳宸看到柳知晚眼眶有些红。
柳知晚别过脸:“风沙迷了眼。”声音闷闷的,像蒙了层纱。
柳宸没有拆穿这个拙劣的谎言。他转身望向云海之下,衣袖随风扬起。
穿过缭绕的云雾,隐约可见山脚下一片斑斓色彩,红的似火,黄的如金,绿的若玉,在阳光下流转生辉。
“那是成极镇。”柳宸指向那片绚烂,“今日我们便去那里。”
他的手指在空中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往后无论发生什么,都只我们二人同行。”
这话说得极轻,却重若千钧,是承诺,更是誓言。
柳宸垂下手时,一只孤鹤恰从山涧掠过。
他没看见身后徒弟的眼神。那目光烫得惊人,像是要把他的背影烙进眼底,藏进骨血里。
柳知晚心中藏着太多说不出口的贪恋。
他想将眼前人锁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又想将他捧到九天之上让世人仰望;想折断他的羽翼据为己有,又舍不得他沾染半分尘埃。
既想将他永远禁锢在视线所及之处,又舍不得折损他半分风华……
收拾行囊时,柳知晚的动作格外轻快。当他系紧包袱转身时,发现柳宸正倚门而立,逆光中的轮廓模糊了棱角,温柔得不似真人。
山风穿过回廊,卷起两人衣袂,交缠又分开。他们一前一后踏下山阶,身影渐渐隐入云海之中。
成极镇的街巷间人声鼎沸,蒸腾的热气从包子铺的笼屉里滚滚而出,白烟袅袅上升,缠绕在店铺招牌的烫金大字上,衬得朦胧如画。
“糖葫芦!”
小贩扛着插满冰糖葫芦的草靶子穿行于人群,那晶亮的糖衣在阳光下泛着光。
茶馆外支着几张榆木桌,几个粗布短打的汉子正拍着桌子高谈阔论,茶碗里的水随着他们激动的动作晃出几滴。
“听说了吗?今年百殿大会又是雾途峰的吴屹夺魁!”
“那小子去年不就是第一?了不得啊!”
“不过无归殿那个新收的徒弟也不差,据说……”
不远处的告示墙前挤满了人,新贴的榜单墨迹还未干透,有人高声念着上面的名字,引来阵阵议论。
几个孩童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嬉笑着模仿修士比剑的动作,木棍相击发出“啪啪”的脆响。
柳知晚跟在柳宸身后,目光掠过街边琳琅满目的货摊:彩绳编织的平安结、叮当作响的铜风铃、描着金边的漆器……每一样都让他觉得新奇。
街角的糖画摊前,老艺人正执铜勺为一个小姑娘画蝴蝶。糖浆如金线流淌,在石板上勾勒出翅膀纹路,栩栩如生。
柳知晚与柳宸并肩走过,少年的目光在糖摊上停留了一瞬,又故作自然地移开。
柳宸唇角微扬,脚步一顿,转身折返摊位。待小姑娘举着蝴蝶糖画欢天喜地跑开后,老艺人抬头:“仙长要画什么?”
柳宸轻声问道:“能写字么?”
“能!画龙画凤写字儿都成!”老艺人笑得满脸褶子堆叠,铜勺在糖锅里搅出琥珀色的漩涡,“想写个什么字?”
“写个‘晚’字。”柳宸的声音比糖丝还轻软,“晨昏定省的晚。”
柳知晚站在三步之外,看着糖浆在石板上蜿蜒。老艺人手腕翻飞,一横一竖都凝着蜜色的光,最后一捺收尾时还灵巧地勾了个小尾巴,整个“晚”字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糖铲将字起出,柳宸接过糖画,将一枚铜钱递给老艺人。
正当他要将糖画送给柳知晚时,柳知晚忽然凑到摊前,递给老艺人一枚铜钱:“劳烦再写个‘宸’字。”
他故意不看柳宸瞬间僵住的手,只盯着石板补充:“是殿宇的宸。”
老艺人乐呵呵地应下,糖勺再次舞动。
柳宸举着糖画的手悬在半空,只见徒弟转头对他眨眼:“师尊先吃,我的还要等会儿。”
“这本就是给你的,”柳宸晃了晃手中糖画,无奈道:“你看,是你的名字。”
“可我更想要这个。”柳知晚指向正在成型的宸字。
柳宸摇头失笑,终是将糖画收回来。
他瞧着徒弟接过新鲜做好的糖画,二话不说就朝“宸”字左下角咬下一块,嘎嘣脆响在街巷中格外清晰。
“有点硬……”柳知晚鼓着腮帮子含糊道,糖块在齿间倔强地抵抗着。
“这种糖还是得舔着吃。”柳宸说着,将“晚”字糖画轻轻含入唇间。甜味瞬间在舌尖炸开,浓得让他微微蹙眉。
他素来不嗜甜,虚宁峰的膳食总是清粥小菜,连茶都要泡得比旁人淡三分。
于是这糖画便遭了殃。柳宸慢条斯理地舔两下,又拿出来端详片刻,仿佛在研究糖画的纹理。再含进去时,舌尖只敢轻轻扫过糖面,活像只挑剔的猫儿在试探水温。
柳知晚偷瞄了几眼,见师尊垂眸舔糖的模样意外地孩子气,喉结随着吞咽微微滚动,顿时耳根发烫,慌忙转头假装对街边的灯笼产生了浓厚兴趣。
不过片刻,柳知晚手中的“宸”字己经全军覆没。而柳宸那支“晚”字才堪堪被舔得边缘圆润了些,在暮色中依然字迹清晰。
“师尊不爱吃甜?”柳知晚想起虚宁峰的饭桌上,永远见不到重口味的菜肴。
“嗯,太甜。”柳宸第无数次将糖画从唇间解救出来,舌尖都舔得发麻,糖块却顽固地不肯变小。
街上吆喝声此起彼伏,一个卖面具的摊子前人头攒动,摊主的嗓门压过了整条街的喧嚣:“客官看看面具咯!青面獠牙的、花容月貌的,应有尽有!”
柳宸和柳知晚刚走近,那满脸堆笑的摊主就热情地招揽起来:“二位仙长可要瞧瞧,我这面具保管是最精致的!”
这一路走来,柳宸他们发现街上卖面具的摊子格外多,几乎每隔几步就有一家。柳宸不禁问道:“这面具可是本地特产?”
“哎哟,您二位是外乡人吧?”摊主一拍大腿,声音又拔高了几分,“平日里可没这么多卖面具的。但今晚是‘走灯夜’,明儿就是咱们成极镇一年一度的‘繁灯节’啦!”
他边说边比划着:“到了夜里,家家户户都要提着画满邪兽的彩灯出门游街。按老规矩,出门的人都得戴上面具。”说着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传说这样邪祟就认不出谁是谁,保平安哩!”
摊主转身从架子上取下几个面具展示。有青面獠牙的夜叉,眼角还滴着血泪;有浓墨重彩的花旦,眉心点着朱砂;还有各种兽面狐狸、老虎,甚至还有只通体雪白的九尾狐面具,每一根毛发都栩栩如生。
“怎么样?我这儿的面具可都是老师傅亲手画的,”摊主得意地晃着一个半面妆面具,“比别家便宜不说,用的还是上等桃木,驱邪避凶最是灵验!”
柳宸走近面具摊,未及应答,手己抚上那些五彩斑斓的面具。
柳知晚站在一旁,瞧见师尊一手拿着几乎未动的糖画,一手在面具间流连,便知那甜腻的糖画终究不合他口味。
“师尊替我选个面具吧,”柳知晚忽然伸手,“这糖画……我帮您丢了。”
指尖相触的刹那,柳宸松了手。他本就想寻个由头处置这甜得发腻的玩意儿,此刻正好顺水推舟:“好。”
柳知晚攥着那根糖画转身,穿过熙攘人群。
行至十几步外,确信身影己被来往行人遮蔽,他忽然停住脚步。
糖画的竹签在掌心转了个圈,被他缓缓举到唇边。
糖画泛着蜜色光泽,“晚”字最后一笔还留着师尊浅淡的齿痕。
他含住那块糖面,甜味在舌尖漫开,糖渍融化在唇齿间,甜得发苦,却又让人舍不得停下。
他吃得极慢,不像方才吃自己那根时的囫囵吞枣,此刻他耐心地舔遍每一寸糖面,连竹签上沾着的糖渣都不放过。
那些被柳宸含过的、触碰过的地方,被他用舌尖一一标记,甜得发苦的滋味在喉间堆积,他却甘之如饴,仿佛这样就能将师尊的气息永远封存在味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