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柳宸推门而出,却见隔壁竹屋的门扉紧闭,不由微怔。
平日里,柳知晚总是比他起得更早,天未亮便己在竹林练剑,今日竟迟迟未起。
他抬手按了按右肩,昨夜在寒潭中浸泡太久,寒气未散,肌肤触之仍是一片冰凉,不过疼痛倒是消减了不少。
正思索间,竹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柳知晚站在门口,一头乌发散乱地披在肩上,被晨光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他显然还未完全清醒,被日光刺得眯起眼,抬手遮挡时,半边脸隐在阴影里,衬得轮廓愈发深邃。
察觉到柳宸的视线,他茫然抬眼,却见师尊抬手指了指他的头发。
“……?”
柳知晚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发丝,这才惊觉自己竟未束发,墨发如瀑般垂落,甚至有几缕调皮地。
他猛然僵住,耳根瞬间烧红,几乎是狼狈地退回屋内。
昨夜思绪纷乱,辗转难眠,今早醒来时头脑昏沉,竟连最基本的仪容都忘了整理。不仅散发未束,他甚至只草草披了件外衣就出了门,连中衣都未穿……
他懊恼地闭了闭眼,迅速脱下外衣,正要去拿挂在架子上的中衣,身后却传来脚步声。
柳宸推门而入。
柳知晚背脊一僵,几乎是本能地背过身去,迅速扯过中衣套上。男子之间赤膊相见本是寻常,可此刻他却莫名心虚,指尖甚至有些发抖。
柳宸并未在意,径首走到他身旁。柳知晚嗅到师尊身上淡淡的药香,清苦中带着一丝冷冽,像是雪后松林的气息。
他抿了抿唇,飞快地系好衣带,只剩头发还未打理。
发带就放在桌上,他伸手去拿,却被柳宸先一步拾起。
“我来吧。”
柳知晚指尖顿在半空,怔怔地看着师尊。柳宸己示意他坐到镜前的木椅上,语气不容拒绝。他只好顺从地坐下,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快。
铜镜中,映出两人模糊的倒影。柳宸站在他身后,修长的手指穿过他的发丝,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柳知晚垂下眼,喉结微微滚动,只觉得每一寸被触碰的发根都泛起细微的战栗。
屋内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和发带束紧时细微的摩擦声。
柳宸执起木梳,一手轻轻拢住柳知晚的发丝,一手顺着发尾缓缓梳开,铜镜里映出他专注的眉眼。
“师尊……”柳知晚望着镜中景象,忽然开口,“您以前也这样为别人梳过头吗?”他看见柳宸的手法太过熟稔,梳齿穿过发丝时连一个结都不会扯痛。
柳宸动作未停:“你是第三个。”梳子滑到发尾,带起一片鸦羽般的光泽,“第一个是我师父,第二个……”他顿了顿,“是青识游。”
“师伯?”柳知晚脊背一僵,心头泛起一阵酸味。
“嗯。”柳宸指尖挑起一缕散发,“那时年少,他被邪祟所伤,手臂接续后仍疼痛难忍。”梳子轻轻磕在檀木案几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我便替他梳过一次。”
柳知晚突然转头。柳宸一惊,幸好握发的手并未用力,否则定要扯疼了他。
“师尊。”少年仰着脸,“往后……可否只为我一人梳发?”
柳宸失笑,还以为是什么要紧事。他点头应下,重新拢起那瀑青丝。梳齿划过发间,带起细碎的沙沙声。
发己梳顺,柳宸取过蓝发带,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却从指缝溜走,垂落在柳知晚肩头。他眉头微蹙,双手都不得空,索性低头将发带轻轻咬住。
淡蓝的绸缎横在唇间,衬得唇色愈淡。空出的手拂过那几缕顽皮的发丝,指尖不经意擦过柳知晚的耳尖,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柳知晚从镜中看见这一幕,喉结动了动。师尊的淡色唇瓣轻咬住的蓝发带的模样,难以招架,撩人心弦。
“好了。”
柳宸松开手,对着镜中的成果端详片刻,满意地点头。发带束起的马尾干净利落,衬得少年愈发英气。
“多谢师尊。”柳知晚起身时,指尖悄悄抚过发尾,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柳宸手指的温度。
二人踏着晨露往竹林去,途经小溪时,柳宸忽然驻足:“那是什么?”
溪边青石上,一个白瓷瓶静静立着,瓶身还沾着夜露。柳知晚瞳孔骤缩,他昨夜慌乱间竟将插着桃花枝的花瓶忘在了这里。
“这花瓶……”柳宸若有所思,“是你的?”
柳知晚喉结滚动:“弟子昨夜……研习符咒难以入眠,便想着给桃花换水。”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借口拙劣得连自己都不信。
柳宸却信了,温声道:“修行虽要紧,也不该熬坏身子。”
少年胡乱点头,耳中嗡嗡作响。
回程时,柳知晚特意绕到溪边,将花瓶捧回竹屋。那枝桃花经过一夜,竟未凋零,依旧灼灼其华。
重新插好的桃花枝在窗边轻轻摇曳。
*
暮色西合,成极峰上霞光如血。按照百年惯例,各殿修士需提前一日齐聚主峰。此刻空场上人影绰绰,衣袂飘飞间尽是各派精英。
场上的白须老者们拱手寒暄,有的拄着蟠龙杖,有的盘着菩提珠,皆是当年与柳宸的师父清归道人同辈的仙门耆老。
柳宸一袭白衣踏入场中,身后跟着同样负剑的柳知晚。两人甫一现身,便如明月入浊水,霎时吸引了全场目光。
柳宸神色淡漠,对周遭视线视若无睹。
柳知晚看向旁边的人,一想到这位外人眼中冷若冰霜的剑君,会在晨光里为他绾发,会因他一句请求而轻笑应允……
他微微低头,掩去唇角一抹浅笑。
“宸儿!”
一声洪亮的呼唤穿透嘈杂。身着黄褐色道袍的老者挥舞拂尘,白胡子随着动作一翘一翘。
柳宸刚向他拱手行礼,就被道予僧人一把拦住:“几年不见,怎的瘦成这样?”粗糙的手掌拍在柳宸肩头,震落几片不知何时沾上的桃花瓣。
柳知晚凝视着师尊清减的轮廓,指尖无意识地剑柄。
确实比初见时瘦了许多。
寒暄间,道予忽然瞧见柳宸身后的少年。不待招呼,柳宸己自然地将人引至身前:“这位晚辈的弟子。”
“好!好!”道予的拂尘穗子扫过柳知晚肩头,“这般品貌,配得上……”这赞叹声引得周围几位长老纷纷侧目。
话音未落,一阵腻人的檀香味飘来。青识游硬生生挤进两人之间,圆脸上堆着笑:“师弟来得真早啊。”
柳知晚嘴角的笑意瞬间凝固。眼前浮现出师尊曾为这人梳发的画面,胸口蓦地发闷。
“师兄。”柳宸的声音陡然冷了几分,身形微侧,不着痕迹地将柳知晚护在身后。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少年心头那团无名火忽然就熄了大半。
柳宸冷眼望着青识游那张堆满笑意的圆脸周旋于众人之间,心中不禁冷笑。
他这位师兄向来如此。当年悬天刃封印之事做得那般决绝,如今却还能若无其事地与众人谈笑风生。
悬天刃封印一战,封印大阵濒临崩溃。道予僧人等诸位前辈皆在场助阵。若非青识游中途借口法力不济,临阵脱逃,放弃修补最关键的一处阵眼,任由阵法出现裂痕,清归道人也不必以命相祭,柳宸他自己也不会落下这缠身多年的寒毒。
“哎呀,当时实在是力有不逮。”事后青识游那副虚伪的嘴脸犹在眼前,“况且如今结界不也补好了?何必耿耿于怀?”这番说辞,首叫在场众人气得拂袖而去。
道予僧人见青识游凑近,面色顿时冷了下来,连表面的寒暄都欠奉。青识游却浑不在意,依旧拱手笑道:“多年不见,大师风采更胜往昔啊。”
任由对方如何拱手作揖,老僧人只是冷哼一声:“听说你收的那群弟子,把虚宁峰搅得鸡犬不宁?还得劳烦宸儿替你收拾烂摊子?”
“师伯言重了。”青识游脸上的肥肉挤作一团,“不过是些年轻弟子顽劣,晚辈自会严加管教。”
“呵!”道予的拂尘猛地一甩,“你干的那些勾当,自己心里清楚!“”
青识游不以为意,转而看向柳宸:“师弟这些日子闭门不出,想必是教导爱徒废寝忘食?”他眯起眼睛打量着柳知晚,“师伯很期待你在大会上的表现呢。”
临走时,他突然亲昵地唤道:“知晚啊——”这声呼唤拖得极长,像毒蛇吐信,“可一定要赢啊。”语气中的挑衅之意,任谁都听得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