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像无数根细小的冰针,无情地扎在沈栀的皮肤上,顺着湿透的发梢流进脖子,冻得她牙齿咯咯作响,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她像个刚从泥塘里捞出来的、最狼狈的落汤鸡,怀里死死抱着那团被雨水浸透、沾满泥浆和草屑的草药,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了主屋的门槛。
砰!
沉重的木门被她用肩膀撞开,冰冷的湿气和她的身影一起灌了进来,带起一阵寒风。
“药……药来了!”她嘶哑地喊出声,声音被剧烈的喘息撕扯得断断续续。她一把扯下头上那个早就歪斜、滴滴答答淌水的破斗笠,随手丢在地上。那件千疮百孔的破蓑衣也顾不上脱,湿漉漉、沉甸甸地裹在身上,冰冷的布料紧贴着皮肤,清晰地勾勒出她因为寒冷而瑟瑟发抖的、单薄狼狈的轮廓。
三个孩子立刻像受惊的小兽般围了上来,脸上写满了紧张和期盼。
“给我!”顾骁动作最快,一把从她冻得发僵的手里抢过那个湿漉漉、沉甸甸的草药布包。入手冰冷滑腻,浓烈的艾草苦香混合着泥土和雨水的气息扑面而来。
“爹……爹更烫了!呜呜……”顾淼扑到床边,小手想碰又不敢碰父亲滚烫的脸颊,急得哇哇大哭。
沈栀的心猛地一沉!她顾不上湿冷,踉跄着扑到床边。
昏暗的光线下,顾沉舟的脸呈现出一种骇人的、如同烧透木炭般的赤红!他紧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不安地颤动,呼吸又急又重,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灼人的热浪喷出,干裂起皮的嘴唇微微张着,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显然意识己经完全陷入了高热的混沌深渊。
不行!必须立刻降温!再烧下去脑子都要烧坏了!
“快!把艾草叶子挑出来!捣烂!越烂越好!加点冷水!”沈栀嘶哑着嗓子,语速快得像连珠炮,指着顾骁怀里的草药包。她一边说,一边猛地转身,冲向角落的水缸。
冰冷的井水刺骨!她舀起半瓢,也顾不上瓢沿的污渍,哗啦一下倒进旁边一个豁口的破瓦盆里。然后抓起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浸入冰冷的水中,用力揉搓了几下,拧到半干,布巾冰凉刺手。
她拿着这块冰凉的湿布巾,几乎是跪扑回床边,小心翼翼地避开他腿上那坨被黄浊脓水浸染、散发着恶臭的绿色药泥。她的目标是他滚烫的额头、脖颈、还有那双因为高热和痛苦而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的大手。
冰凉的布巾带着井水的寒气,触碰到滚烫皮肤的瞬间——
“唔……!”昏迷中的顾沉舟身体猛地剧烈一颤!喉咙里溢出一声模糊的、带着巨大痛楚和抗拒的呻吟!紧握的拳头无意识地收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沈栀吓得手一抖,差点把布巾掉了。她强压住心头的慌乱,一边快速而轻柔地用布巾擦拭着他滚烫的额角、太阳穴,一边用自己都难以置信的、近乎哄孩子般的轻柔声音低语:“别动……没事的……降温……降下去就好了……”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湿透的、冰冷的衣裳紧贴在身上,寒意像无数根针往骨头缝里钻,冻得她嘴唇发紫,身体不受控制地小幅度颤抖。额角却因为精神的高度紧张和不断用力擦拭的动作,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混着脸上未干的雨水,顺着脏兮兮的脸颊滑落,在下巴处汇聚,然后滴落——一滴,恰好滴在了顾沉舟滚烫的脖颈皮肤上。
那微凉的触感,让他在混沌的痛苦中,几不可察地又颤动了一下。
灶膛那边,顾骁正咬着牙,用那根粗木杵在捣蒜臼里疯狂地捣着翠绿的艾草叶子。沉闷而急促的“咚咚咚”声在寂静的屋里回荡,像敲打在每个人的心鼓上。绿色的汁液随着他的动作不断渗出,散发出更加浓烈、更加纯粹的苦香气息,顽强地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一点点地,艰难地压下了伤口处散发出的那股令人作呕的腐臭味。
顾磊守在灶膛边,不断地往里面添加细柴,让火焰保持稳定的燃烧。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舔舐着冰冷的空气,给这间被死亡阴影笼罩的破屋带来一丝微弱却至关重要的暖意和光亮。火光映着顾磊紧绷的小脸,也映着床边那个跪着、浑身湿透、不断忙碌的狼狈身影。
沈栀不知道自己重复了多少遍。舀冷水,浸湿布巾,拧到半干,然后回到床边,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顾沉舟滚烫的额头、脖颈、手心、手臂内侧……冰冷的布巾很快就被他的体温焐热,她又立刻去换新的冷水。手臂因为不断重复的动作而酸胀麻木,湿冷的衣裳贴在身上,像裹着一层冰壳,冻得她意识都有些模糊,全凭一股意志力在强撑。
时间在冰冷的擦拭声、沉闷的捣药声和病人灼热的喘息声中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当沈栀又一次将一块浸透了冰冷井水的布巾,小心翼翼地覆上顾沉舟那依旧滚烫、却似乎比之前热度减退了一丁点的额头时——
那双紧闭的、被高热烧得发红的眼睑,极其艰难地、如同挣脱了万钧重负般,颤抖着……掀开了一条极其细微的缝隙。
迷蒙的、仿佛蒙着一层厚重水雾的视线,在昏黄跳跃的火光中艰难地、缓慢地聚焦。
眼前是模糊晃动的光影,耳边是沉闷的捣药声和自己粗重的喘息。
视线一点点清晰。
最终,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定格在了床边那个近在咫尺的身影上。
湿透的、沾着泥浆的破旧衣裳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而狼狈的轮廓。凌乱的黑发被雨水和汗水打湿,几缕发丝狼狈地粘在同样脏兮兮、沾着黑灰和草屑的额角。她的脸颊上,汗水混合着未干的雨水,正蜿蜒地滑下一道道清晰的痕迹。
此刻,她正专注地凝视着他,那双因为疲惫和紧张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着他此刻的狼狈。她的一只手还按着他额头上那块冰凉的湿布巾,另一只手似乎正准备去擦拭他滚烫的手腕。她的动作停顿在那里,眼神里充满了紧张、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一滴汗珠,混着雨水,恰好从她尖俏的下巴滴落,砸在他滚烫的脖颈皮肤上,带来一丝微凉的刺激。
意识混沌的深渊里,被高热灼烧得近乎断裂的神经,似乎被这滴微凉的汗水和眼前这张写满狼狈、专注与担忧的脸,强行连接上了一丝。
一个模糊的、带着巨大困惑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极其微弱的火星,艰难地在顾沉舟烧得滚烫的脑海里跳跃了一下。
干裂起皮、毫无血色的嘴唇,极其轻微地、不受控制地翕动了几下。
一个极其沙哑、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仿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才挤出来的音节,带着浓重的疑惑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震动,如同一声微弱的叹息,艰难地从他喉咙深处飘了出来: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