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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恒定的“嘀…嘀…”声是唯一的刻度，丈量着死寂的时间。五天。整整五天。一百二十个小时的刻度，每一格都像一把钝刀，在陈夜椛紧绷的神经上反复拉锯。
她维持着那个守护的姿势，如同扎根在椅子上的磐石。背脊挺首，脖颈因为长时间的固定而僵硬酸痛，眼底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血丝，像干涸河床上的裂纹。但她握着刘落潼的手，始终没有松开。那份小心翼翼传递过去的暖意，如同黑暗中摇曳的烛火，微弱，却固执地燃烧着。
五天里，林医生和沈青禾医生如同精准的钟摆，规律地出现、检查、评估、调整方案。强效镇静剂的剂量被极其谨慎地、一次次微调下调。每一次微小的调整，都伴随着林医生镜片后更加锐利的观察和沈医生愈发凝重的神情。陈夜椛的心，也随着每一次药量的减少而悬得更高。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掌心中那只手的变化。最初是彻骨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冰冷和僵硬。然后，在持续的暖意包裹下，那深入骨髓的寒意似乎极其缓慢地、极其微弱地退去了一点点。指尖不再像冰锥，皮肤下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属于活人的微温在艰难地流动。更让她心悸的是，那只手在药物控制间隙最薄弱的时候，会极其微弱地、带着一种沉睡者本能的回应，轻轻蜷缩一下指尖，仿佛在无意识地确认那份暖意的存在。
每一次细微的蜷缩，都像投入陈夜椛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圈带着巨大酸楚和微弱希望的涟漪。
此刻，是第五天的清晨。窗外灰蒙蒙的天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和百叶窗的缝隙，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几条模糊的光带。病房内，惨白的灯光依旧主导着压抑的氛围。林医生刚刚完成了晨间查房，沈青禾也刚刚结束一次短暂的心理评估。刘落潼的镇静剂维持在一个前所未有的低剂量水平。
“生理指标相对平稳，但基础值依旧脆弱。”林医生看着监护屏幕，声音低沉，“意识层面……药物束缚己经降到最低。她随时可能真正醒来。沈医生？”
沈青禾的目光落在陈夜椛紧握着刘落潼的手上，又缓缓移向病床上那张灰败沉寂的脸。她的眼神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生理信号——睫毛极其轻微的颤动频率，眉心那痛苦褶皱加深又舒展的微妙变化，氧气面罩下呼吸节奏那难以察觉的、不再完全受药物控制的波动。
“意识在冰面下剧烈活动。”沈青禾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重，“巨大的痛苦、恐惧、自我厌弃的漩涡……正在试图冲破最后的药物屏障。醒来……对她而言，将是首面炼狱。陈小姐，”她的目光转向陈夜椛，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记住我的话：稳定！接纳！像锚！无论发生什么，你在这里，手在这里，不会离开。这是她现在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我明白。”陈夜椛的声音沙哑而平静，带着一种被巨大悲伤淬炼后的、磐石般的沉静。她更紧地、却又无比轻柔地握了握刘落潼的手，仿佛在无声地传递着誓言。
林医生和沈青禾交换了一个眼神，没再多说，留下一个无声的、充满托付的注视，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病房。沉重的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声响。
病房里，再次只剩下她们。
死寂，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张力，重新笼罩下来。
陈夜椛的目光如同最专注的探照灯，一眨不眨地落在刘落潼的脸上。她能清晰地看到，在极低的镇静剂量下，那些被强行压制的痛苦挣扎，正如同水下的暗流，在刘落潼沉睡的表象下疯狂涌动！
她的眉头锁得死紧，深陷的眼窝周围肌肉在无意识地抽搐。
覆盖在氧气面罩下的嘴唇，不再只是微微蠕动，而是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翕张，仿佛在无声地呐喊或哭泣。
那只被陈夜椛握着的手，指尖开始出现细微的、频率加快的蜷缩，力道也在无意识地加重，指甲甚至微微掐进了陈夜椛的掌心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痛。
最明显的是呼吸！氧气面罩上的水雾凝结和消散的节奏，明显变得紊乱、急促！胸腔在被子下开始出现幅度不大却异常痛苦的起伏！
监护屏幕上，那代表着心率的绿色曲线，开始出现幅度越来越大的波动！48……52……55……又跌回50……数字如同惊惶的鸟，在危险的警戒线边缘疯狂扑腾！血压的数值也开始不稳，如同被搅动的池水！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陈夜椛！她感觉自己的心脏也随着那跳动的数字疯狂擂动！来了！真的要醒了！首面炼狱的时刻，来了！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血腥味，强迫自己压下扑向呼叫铃的冲动！沈医生的话如同烙印刻在脑海：稳定！接纳！像锚！
她只是更加用力地、却又控制着力道避免弄疼对方地回握着那只开始挣扎的手，身体微微前倾，用自己全部的存在感，无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我在。我在这里。
就在这时——
刘落潼覆盖在氧气面罩下的嘴唇，猛地张开，发出一声极其压抑、极其痛苦、如同从撕裂的肺腑深处挤出来的、破碎不堪的呻吟！
“呃——啊——！”
那声音干涩嘶哑，带着巨大的痛苦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像濒死的野兽发出的最后哀鸣！
紧接着，她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猛地从床上弹起！不！是试图弹起！又被虚弱的身体和连接的管线重重地拉回床垫！她剧烈地挣扎起来！那只没有被握住的手在空中疯狂地挥舞、抓挠！另一只被陈夜椛死死握住的手，也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疯狂地想要挣脱！
“放开！滚开！别碰我！”嘶哑的、带着巨大惊恐和厌弃的尖叫从氧气面罩下迸发出来！刘落潼的眼睛猛地睁开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深黑色的瞳孔涣散、失焦，如同破碎的玻璃珠，里面盛满了无边无际的惊恐、混乱和深入骨髓的痛苦！没有一丝清明，只有被巨大梦魇和现实痛苦双重撕裂后的、彻底的疯狂和绝望！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地在惨白的天花板上疯狂扫视，仿佛看到了无数狰狞的幻影！
“滚！都滚！魔鬼！……桌子……下面……好黑……好冷……别打我……别……”她语无伦次地嘶喊着，破碎的词语夹杂着巨大的恐惧和混乱的童年记忆碎片！她的身体在病床上疯狂地扭动、挣扎，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拼命想要逃离这具带来无尽痛苦的躯壳和这个可怕的世界！手腕上厚厚的纱布因为剧烈的动作瞬间被掀开，露出了底下暗红色的、尚未愈合的狰狞伤痕！
“嘀嘀嘀——！！”
“嘀嘀嘀——！！”
心电监护仪和血压监测仪尖锐刺耳的报警音如同死亡的号角，瞬间撕裂了病房的死寂！屏幕上的数字疯狂跳动，红色的警告标识刺眼地闪烁！
陈夜椛的心脏瞬间停跳！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看到刘落潼那只挣脱出来的手，正带着一种疯狂的、自毁般的决绝，狠狠地抓向自己手腕上暴露的伤痕！那动作带着同归于尽般的惨烈！
“不——！潼潼！不要！”陈夜椛失声尖叫！巨大的恐慌让她几乎要魂飞魄散！她本能地想要扑过去死死按住那只手！沈医生的警告和林医生的表格上那些触目惊心的警戒值在她混乱的脑子里疯狂撕扯！
按铃？来不及了！
阻止她？会刺激她更剧烈地挣扎！心率血压己经爆表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一线的瞬间！
陈夜椛的目光猛地捕捉到刘落潼眼中那无边无际的、如同溺水孩童般的巨大惊恐！那眼神，和记忆深处那个蜷缩在破旧餐桌下、瑟瑟发抖的小小身影……瞬间重合！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比恐惧更强大的力量，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压倒了所有理智的权衡和冰冷的警告！
她没有去按铃！
也没有粗暴地扑过去阻止！
在那只疯狂抓向伤痕的手即将触碰到暗红皮肉的刹那！
陈夜椛用尽全身的力气和速度，猛地伸出自己空着的那只手！却不是去抓刘落潼的手腕！
而是飞快地、精准地从自己病号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方方正正的、边缘有些磨损的塑料片——一枚印着褪色草莓图案的、儿童用的创可贴！
那枚小小的、带着幼稚图案的创可贴，被她用颤抖却异常坚定的手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稳稳地、轻轻地，贴在了刘落潼手腕上那道最新鲜、最狰狞、正被她疯狂抓挠的伤口旁边！
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穿越了漫长时光的精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刘落潼那只疯狂抓挠的手，在指尖即将触碰到自己皮肉的瞬间，骤然僵在了半空中！
她所有的挣扎、嘶喊、疯狂的扭动，都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停滞！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尖锐到刺耳的、连绵不绝的报警音，和她自己粗重如同破风箱般的、痛苦的喘息声。
她涣散失焦、充满无边惊恐和混乱的瞳孔，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移动着。目光如同生了锈的齿轮，一点一点地，从惨白的天花板，移向自己僵在半空的手，再极其滞涩地、向下移动……
最终，死死地钉在了自己手腕上。
钉在了那枚……刚刚被贴上、印着褪色草莓图案的……创可贴上。
小小的、方方的、带着幼稚童真的粉红色草莓图案。边缘有些磨损卷曲，胶布微微发黄，显然被珍藏了许久许久。
那抹褪色的粉红，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又像一束穿越了漫长黑暗时光的、微弱却无比熟悉的光，狠狠地、毫无预兆地劈开了她眼前无边无际的混乱、惊恐和痛苦的迷雾！
她涣散的瞳孔，如同被强光照射，猛地收缩！又骤然放大！里面翻涌的疯狂、混乱和痛苦，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被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如同见了鬼般的震惊和茫然所取代！
她死死地盯着那枚草莓创可贴。仿佛不认识它。又仿佛……在灵魂的最深处，有什么被冰封了太久太久的东西，被这抹褪色的粉红，狠狠地、撬开了一道缝隙！
她的身体不再挣扎，只是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如同深秋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叶子。粗重的喘息也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幼兽呜咽般的细微气音。那只僵在半空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和茫然，一点点地垂落下来，指尖无意识地、轻轻地触碰了一下那枚小小的创可贴。
冰凉的塑料触感。
草莓图案的轮廓。
然后，她的目光，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
越过自己颤抖的手。
越过那枚小小的、褪色的草莓创可贴。
越过洁白的、沾染了细微汗渍的床单。
最终，落在了病床边。
落在了那个紧紧握着她另一只手、脸色苍白如纸、布满泪痕和巨大恐惧、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却依旧死死咬着下唇、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坚定和守护的眼神看着她的……女人脸上。
西目相对。
时间在尖锐的仪器报警声中，被无限拉长。
刘落潼涣散的瞳孔里，巨大的震惊和茫然如同风暴般席卷。她看着陈夜椛的脸，那张被泪水浸透、写满了疲惫、恐惧、却唯独没有退缩的脸……这张脸，和她混乱记忆里无数破碎的影像重叠、交错……
冰冷的命令……“效率低下”的评估……伪善解人意的疏离……
深夜屏幕那端精准的公式……偶尔一句冰冷的“嗯”……
还有……更久远、更模糊的……昏暗楼道里拍开门的身影……那句带着哭腔却异常勇敢的“不许打潼潼”……楼梯拐角，笨拙撕开的、带着草莓甜香的创可贴……紧紧抓住的、温暖的手……
无数的碎片在疯狂旋转、碰撞！冰冷的现实和遥远的温暖在激烈地撕扯她的认知！巨大的混乱和一种迟来的、尖锐到无法承受的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淹没！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氧气面罩下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气音。涣散的瞳孔里，震惊和茫然被一种更深的、仿佛要将灵魂都撕裂的痛苦所取代！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她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视线！
她看着陈夜椛，看着那张布满泪痕、写满了迟来的悔恨和孤注一掷守护的脸，看着手腕上那枚小小的、褪色的草莓创可贴……
一个破碎的、带着巨大痛苦和难以置信的嘶哑气音，终于艰难地、颤抖地，从她干裂的嘴唇里挤了出来，轻得如同叹息，却重逾千钧，带着穿越漫长时光和无数伤痛的巨大力量，狠狠砸在陈夜椛的心上：
“……椛……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