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朗的办公室几乎被“文件山”淹没,仅剩的桌面空间也被各类报表和地图霸占。他正对着摊开的一份《三大队“利刃-2013”巷战协同漏洞分析报告》拧紧眉头,红笔悬停在“交叉掩护脱节,火力衔接存在明显空档”那一行刺目的结论上,最终用力画下了一道醒目的粗线,力道几乎要穿透纸背。旁边的林峰则显得惬意许多,他整个人陷在椅子里,跷着二郎腿,手里捏着份当天的《解放军报》,面前的搪瓷杯口白气袅袅,几片碧绿的茶叶在黄亮的茶汤里悠然浮沉,俨然一副“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摸鱼状态。
“砰——!”
办公室门被一股蛮力猛地撞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齐桓像一阵裹着火药味的风卷了进来。他身上的作训服拉链只拉了一半,露出里面汗湿的迷彩T恤领口,额角挂着亮晶晶的汗珠,几缕头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显然是一路疾跑过来的。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份卷了边的训练计划表,纸张边缘己经被他捏得起毛、发皱,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老林!老袁!”齐桓的声音如同炸雷,带着一股子憋屈和愤怒,他把手里的计划表“啪”地一声重重拍在袁朗面前的文件山上,震得林峰那杯悠闲的茶水都晃了几晃,差点溢出杯口。“你们俩!也太不仗义了!坑人往死里坑是吧?!”
袁朗被打断了思路,从文件上抬起头,锐利的目光扫过齐桓汗津津的脸,笔尖还点在刚才画线的位置,语气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和一丝了然:“怎么?一中队训练捅娄子了?”
“捅娄子?我现在连自己的亲兵都快顾不过来了!”齐桓指着自己的鼻子,嗓门又拔高了一个调,带着点“六月飞雪”的冤屈感,“我是谁?三大队一中队的中队长!我管着那三十多个刺头,天天琢磨怎么把他们这身骨头练得更硬,枪法练得更准!结果呢?昨天下午!副旅长把我叫过去,轻飘飘甩过来一句:‘齐桓啊,袁朗和林峰最近有别的任务,三大队这边你先代管一下。’我当时就懵了!整个人跟被雷劈了一样!”
他猛地转向林峰,手指差点戳到对方悠闲举着的报纸上,声音带着控诉:“林副队!你看看你!你这像话吗?在这儿喝茶看报,优哉游哉!把整个三大队一百多号人、三个中队的担子,咣当一下全甩我肩膀上了?!我既要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还得操心二中队那帮新兵蛋子的队列、三中队那几个刚从演习场下来还瘸着腿的老兵油子的恢复训练!这……这他妈是人干的活儿吗?!”
林峰慢条斯理地放下报纸,端详着齐桓那张写满“我要爆炸了”的脸,非但没有愧疚,反而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滚烫的茶水,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脸上摆出一副比窦娥还冤的表情:“哎,齐桓同志,这话可严重了。什么叫摸鱼?我这是在学习!学习懂不懂?”他煞有介事地抖了抖报纸,“瞧见没?头版头条,‘跨军区联合演习新式战术解析’,我这不正研究着吗?说不定就能给咱们大队下阶段的训练注入点新思路!”他放下茶杯,冲着齐桓挤了挤眼睛,语气带着点“你赚大了”的促狭,“再说了,老齐,你带队伍那股子狠劲、拼劲,咱们大队谁不服?三大队这阵子,缺的就是你这股子能把铁杵磨成针的劲头!我这好不容易能‘卸甲归田’喘两天,你就当……当帮兄弟顶顶雷,啊?回头请你喝酒!”
“帮……帮忙?!”齐桓首接被气笑了,脸上的肌肉都在抽动,“我带一中队,那是知根知底,手拿把攥!可三个中队!一百多号人!新兵蛋子懵懵懂懂,老兵油子各有各的心思,还有俩刚从医院回来、走路都还一瘸一拐的宝贝疙瘩!你让我怎么带?怎么练?上周二中队那个刺头王,还嬉皮笑脸地跟我抱怨,说天天练基础战术动作,胳膊腿都练成机械了,想整点新鲜刺激的!新鲜刺激?我他妈上哪儿给他整去?我又不是马戏团团长!”
他猛地转头,把目光投向一首没怎么吭声的袁朗,语气里带着点寻求理解的无奈,火气也稍微压下去一点:“袁队!你是大队长!你说句公道话!我一个中队长,突然就被拎出来管整个大队,这合适吗?驴唇不对马嘴啊!我现在连二中队这周的训练计划进度到哪儿了都两眼一抹黑!三中队那几个伤员的复健强度该怎么调整,心里更没谱……”
袁朗终于放下了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无奈地指了指面前那西座巍峨的“文件山”:“老齐,你看看我这阵仗。老铁给的‘硬菜’,从上个月演习每一颗子弹的去向审计,到下个月跟蓝军死磕的初步方案调整意见,光是核对这些密密麻麻的数据,没个两天两夜都下不来。我现在是真被钉死在这桌子上了,别说大队训练,吃饭都得林峰给我打回来。”他顿了顿,看着齐桓那张苦瓜脸,语气放缓和了些,带着点安抚,“你先顶着,就当……就当临时加个担子锻炼锻炼。我保证,等我把这堆东西啃完,立刻!马上!跟你换回来!绝不多耽搁你一分钟!”
“换?!”齐桓眉毛挑得老高,一脸的不信,“等你啃完这堆‘砖头’,黄花菜都凉了!三大队的兵怕是连我这个‘代队长’长什么样都快忘了!到时候谁还听我的?”
“怎么会呢?”林峰适时地插话,语气笃定,“你齐桓在一中队当了多少年家长?五年!根深蒂固!二中队的老李,三中队那个鬼精鬼精的小张,哪个没跟你一起钻过林子、趟过泥坑?过命的交情!他们能不服你?能把你当外人?”他拍了拍胸脯,总算说了句人话,“这样,兄弟我也不是完全甩手不管。我保证,每天下午抽时间,去大队训练场溜达一圈,帮你盯着点!有啥你搞不定的,或者哪个刺头敢炸毛,你吱一声,我立马就到!保证给你镇住场子!”
齐桓的目光在林峰那张“信誓旦旦”的脸和袁朗面前那堆“触目惊心”的文件上来回扫了几遍。心里的那股子邪火,被林峰“下午去转转”的承诺稍微浇灭了一点,但那股被“赶鸭子上架”的憋屈感还在胸口堵着。他梗着脖子,像头不服输的倔驴:“真的?说话算话?等你们俩忙完这堆破纸,就立马把大队这摊子接回去?绝不耍赖?”
“当然!”袁朗斩钉截铁地点头,拿起笔在刚才那份巷战报告上飞快地写下一行批注,“我跟老林早合计好了,最多半个月!就半个月!这堆东西一清完,我立马卷铺盖滚回训练场,该干嘛干嘛。他呢,”袁朗指了指林峰,“继续当他的甩手掌柜副队长,保证不赖账!赖账你找老铁告状去!”
齐桓盯着他俩,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两人的表情,试图找出一点心虚的痕迹。见袁朗眼神坦荡,说得认真,林峰也在旁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虽然眼神有点飘忽),他终于像泄了气的皮球,长长地、认命地叹了口气,肩膀都垮下来几分:“行吧行吧……算我齐桓上辈子欠你们俩的!但丑话说前头,就半个月!半个月后要是见不到你们俩来接班……”
“耍赖的话,”袁朗突然坏笑一下,目光瞟向林峰宝贝似的护在怀里的搪瓷杯,“你就把林峰这‘为人民服务’的宝贝杯子,当着他面摔了!听个响,解解气!”
“哎!别介!老袁你缺大德了!”林峰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把搪瓷杯紧紧搂在怀里,警惕地瞪着齐桓,“我这杯子跟了我八年!从列兵用到现在!比老婆还亲!你敢动它试试!”
齐桓看着林峰那副护食的样子,又看看袁朗促狭的笑容,刚才的憋屈和火气莫名消散了大半,忍不住也咧开嘴笑了。他一把抓起桌上那份被他拍皱的训练计划表,胡乱卷了卷往腋下一夹:“得!算你们狠!我先回训练场了!二中队那帮小子,这会儿估计正偷懒呢!要是等我把三大队带跑偏了,或者带砸了锅……”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在袁朗和林峰脸上扫过,“哼哼,到时候可别怪我齐某人无能,你们俩就等着挨老铁的‘雷霆之怒’吧!”
“赶紧滚蛋吧!”袁朗笑着挥挥手,像赶苍蝇,“再磨蹭会儿,二中队真以为他们新来的‘代大队长’是个只会打嘴炮的怂包了!”
齐桓“哼”了一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门口走去,带着一股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手刚搭上门把手,他又猛地回头,眼神凶狠地撂下最后通牒:“半个月!记住了!说话不算话是小狗!”
“知道啦!齐代大队长!快去吧!”林峰拉长了声音应道。
门“哐当”一声关上,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几秒后,林峰“噗嗤”一声,再也忍不住,拍着桌子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哈哈哈……这小子!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这么实诚!较起真来,九头牛都拉不回!”
袁朗也低头笑了笑,重新拿起红笔,目光落回文件上,嘴角却带着轻松的笑意:“较真点好。三大队那帮小子,就得有这么个较真的人天天在后面拿鞭子抽着。不然啊,这懒散安逸的毛病,一不留神就冒头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袁朗翻动文件的沙沙声,和林峰偶尔啜一口茶水的轻响。窗外的秋阳又西斜了几分,金红色的光线斜斜地穿透玻璃,暖洋洋地铺洒在凌乱的文件堆上,恰好照亮了报告封面上“三大队”那三个方正有力的宋体字,仿佛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林峰重新拿起那份《解放军报》,却没了看的心思。他侧过头,望向窗外三大队训练场的方向。距离有点远,声音很模糊,但隐约间,似乎能听到齐桓那标志性的、带着点急躁却又中气十足的吼声穿透空气传来,里面夹杂着一种不服输的狠劲和……一丝新官上任的紧张?
“嘿,听着……还挺像那么回事。”林峰嘴角勾起一抹笑,把报纸随手折好放在一边,“得,下午真得去转转了。别真让这头倔驴一个人扛着百十号人,扛出内伤来。”
袁朗头也没抬,专注地在文件上写着批注,顺手从旁边抽出一份他刚标注好的《巷战协同常见问题及改进建议》,往林峰那边一推:“把这个带上。重点看我画红圈那几个地方,特别是火力衔接空档那块,跟他好好说说怎么堵窟窿。”
“得嘞!保证完成任务!”林峰拿起那份文件,弹了弹纸页,动作带着几分轻快。
办公室里,新泡的茶香与纸张油墨特有的气味,混合着窗外隐约传来的、属于训练场的吼声,丝丝缕缕地飘散出去。它们缠绕在一起,交织成老A这片钢铁营盘里最寻常、也最动人的背景音——有抱怨,有推诿,有兄弟间互相“挖坑”的狡黠,更有那份心照不宣、沉甸甸的托付与信任。毕竟,能放心地把后背和肩上的担子暂时交给兄弟,这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