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起因小到微不足道,像投入死水潭的一粒尘埃,却足以在顾言清精心维持的镜面上激起她无法容忍的涟漪。
那是顾言清书房里一只薄如蝉翼的骨瓷杯,产自某个古老窑口,杯壁近乎透明,绘着极其纤细的缠枝莲纹,是顾言清众多收藏中并不起眼、却因“完美无瑕”而被她时常把玩的一件。唐小夜只是奉命去书房取一份顾言清“忘”在桌上的文件。他脚步放得极轻,像猫一样,努力不惊扰这栋房子里无处不在的、属于顾言清的秩序。也许是连日累积的疲惫和紧绷让指尖有些发麻,也许是目光扫过窗外一只自由掠过的飞鸟时刹那的恍惚,就在他拿起那份文件时,手肘轻轻带到了书桌边缘那只孤零零的杯子。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叮——”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碎的碎裂声,打破了死寂。那只价值不菲的骨瓷杯,在光洁如镜的深色地板上摔得西分五裂,细小的碎片溅开,如同凋零的莲花瓣。
唐小夜僵在原地,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凉。他看着地上狼藉的碎片,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巨手攫住了他的心脏,几乎无法呼吸。他下意识地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去捡拾那些碎片,指尖被锋利的边缘划破也浑然不觉,只想着快点收拾干净,仿佛这样就能抹去刚才发生的一切。
“别碰。”
冰冷的声音,像淬了寒冰的刀刃,毫无预兆地从门口传来。
唐小夜浑身一颤,猛地抬头。顾言清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斜倚着门框,双手抱臂,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斥责,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平静。她的目光,越过蹲在地上的唐小夜,落在那堆碎片上,像在审视一件损坏的实验器材。
“主…主人…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唐小夜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他慌乱地想解释,想弥补,却觉得所有的语言在顾言清那冰冷的注视下都苍白无力。
顾言清缓缓走了进来,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清晰而缓慢的“嗒…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唐小夜的心尖上。她停在碎片前,微微俯身,没有看唐小夜,只是伸出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捻起一片相对较大的、绘着莲心的碎片。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她的声音很轻,近乎耳语,却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穿透力。
唐小夜恐惧地摇头,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
“这是‘完美’。”顾言清将那片碎片举到眼前,对着窗外的光线,看着那薄得透光的瓷胎。“脆弱,易碎,需要最精心的呵护。”她的目光终于转向唐小夜,那双总是带着温柔假象的美丽眼眸里,此刻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一丝……失望?“就像你,小夜。我给了你我能给予的最好的一切,为你隔绝了所有可能的伤害和混乱,让你只需要安安静静地、完美地待在我为你打造的世界里。”
她顿了顿,指尖一松,那片莲心碎片再次跌落地面,发出更细微的碎裂声。
“可你,似乎总学不会珍惜。”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也学不会,真正的安静。”
唐小夜的心沉到了谷底,他预感到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他徒劳地伸出手,想抓住顾言清的衣角,像以前无数次乞求原谅那样:“主人…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
顾言清避开了他的手,眼神冷漠得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你需要一点时间,小夜。”她语气平静地宣布,“一点…绝对安静的时间,好好想一想,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想想你存在的意义。”
她不再看唐小夜绝望的脸,转身走向书房角落一个不起眼的、与墙壁同色的门。唐小夜从未注意过那里还有一扇门。顾言清从一串复杂的钥匙中精准地挑出一把细小的黄铜钥匙,插入锁孔。
“咔哒。”
门开了。一股混合着尘埃和封闭空间特有的、带着霉味的冰冷空气涌了出来。门内一片漆黑,深不见底。
顾言清侧过身,目光重新落在在地、面无人色的唐小夜身上,声音没有任何波澜:
“进去。”
“不——!” 唐小夜发出凄厉的尖叫,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一切。他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像要逃离一个择人而噬的深渊。“不要!主人!求求你不要把我关进去!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什么都听你的!不要关我!求求你!”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表达过反抗和哀求,涕泪横流,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顾言清对他的哭求置若罔闻。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神像,耐心地等待着,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近乎研究的专注,观察着他崩溃的每一个细节。当唐小夜因恐惧和脱力而,哭声变成断续的呜咽时,她才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轻柔,却也更令人胆寒:
“乖,自己走进去。或者,”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脖颈上那个冰凉的金属项圈,“需要我帮你?”
项圈!唐小夜猛地捂住自己的脖子,仿佛那冰冷的金属此刻正释放出灼人的电流。他想起了它蕴藏的可怕功能——定位,电击,甚至…更未知的惩罚。顾言清的眼神告诉他,她绝对不是在开玩笑。
最后的力气也被抽干了。在绝对的力量和掌控面前,他所有的挣扎和哀求都显得如此可笑和徒劳。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
唐小夜停止了哭泣,身体仍在无法控制地颤抖。他用手背胡乱地擦掉脸上的泪水和鼻涕,眼神空洞地望向那片黑暗。然后,他慢慢地、极其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双腿软得几乎无法支撑身体。他低着头,不敢再看顾言清,只是僵硬地、一步一步地挪向那扇敞开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门。
当他终于迈过门槛,踏入那片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时,身后传来顾言清最后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好好反省,小狐狸。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出来。”
“砰!”
沉重的门在他身后猛地关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光线和声音。锁舌弹入锁孔的金属撞击声,在狭小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震得唐小夜耳膜嗡嗡作响,也彻底击碎了他心中最后一点侥幸。
绝对的黑暗。绝对的寂静。
唐小夜像被抽掉了骨头,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刺骨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衣料瞬间侵入西肢百骸。他大口喘息着,却吸不进多少空气,浓重的灰尘味和霉味呛得他咳嗽起来。黑暗浓稠得如同实体,包裹着他,挤压着他。他伸出手在面前挥舞,什么也碰不到,只有虚无。极致的寂静放大了他血液奔流的声音、心脏狂跳的声音,还有他自己因恐惧而发出的、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呜……”压抑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在密闭的空间里形成微弱的回音,显得更加凄惶无助。他蜷缩起来,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尾巴也紧紧缠绕在腰上,试图汲取一点点可怜的安全感,却只感受到更深的冰冷和恐惧。
顾言清生气了。真正的生气。不是以往那种带着掌控欲的愠怒,而是一种冰冷的、将他视为失败品的、纯粹的愤怒。他触碰了她的“完美”,打破了她的秩序。所以,他被扔进了这个黑暗的角落,像一件需要“修理”的瑕疵品。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被恐惧拉得无比漫长。黑暗像一个贪婪的怪物,吞噬着他的视觉,也试图吞噬他的理智。他不敢睡,害怕黑暗中潜藏着什么。他不敢动,害怕触碰到未知的可怕东西。他只能僵硬地坐着,任由绝望和寒冷一点点啃噬他的身体和意志。
被关起来了…像动物一样…仅仅因为打碎了一个杯子…
这个认知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顾言清的控制,原来还有这样冷酷的一面。她的“温柔”,是有底线的。而这条底线,脆弱得不堪一击。这次是杯子,下次呢?他还能犯什么“错”?
脖子上的项圈在黑暗中紧紧贴着皮肤,冰冷的金属触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他无处可逃。顾言清能随时找到他,随时惩罚他。这个认知像沉重的枷锁,几乎要压垮他。
然而,就在这无边的黑暗和绝望中,一个念头,像黑暗里挣扎着冒出的、微弱的火星,第一次如此清晰而强烈地闪现出来:
**逃!**
这个字眼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他因恐惧而麻木的心。他要离开这里!离开顾言清!离开这令人窒息的控制和随时可能降临的可怕惩罚!
可是…怎么逃?
项圈…那道冰冷的金属环,像一道紧箍咒,锁住了他所有的希望。顾言清说过,只要离开她超过一定距离,项圈就会…他不敢想下去。而且,他没有钱,没有身份证(顾言清保管着一切),没有可以去的地方。他甚至不确定,离开了顾言清为他构筑的这个世界,他还能不能活下去。
逃跑的念头刚刚燃起,就被现实的冰冷铁壁撞得粉碎。巨大的无力感再次将他淹没。他只能更深地蜷缩起来,将脸埋在膝盖里,压抑的哭泣声在死寂的小黑屋里低回盘旋,充满了走投无路的绝望。
黑暗中,只有项圈那微不可查的指示灯,在规律的间隔中,极其微弱地闪烁一下,如同顾言清冰冷注视的眼睛,穿透了厚重的门板,牢牢锁定着囚笼中瑟瑟发抖的猎物。它无声地宣告着:你属于这里。你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