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接近秦舒,他分明是为了揭穿这个星象师的伪善,毕竟母妃当年就是因为星象师,才会被逼死。
而这位钦天监里最年轻的星象师,初见时耿首出言,而后又装柔弱引他相救;他明明内心"厌恶、排斥"百姓,深夜化身"星见"救济百姓。
太过于矛盾了,不是么?
可如今呢?
楚弦月摸向袖袋,那里藏着一包松子糖。
昨日路过市集时,他看见小贩吆喝"新到的北疆松子糖",竟想起秦舒某次接过灾民孩童递来的糖块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柔软。
等他回过神时,己经买下了整整一包。
"殿下,该换药了。",医官捧着药箱过来,却见楚弦月突然起身。
"您的手……"
"不急。"楚弦月解下围裳,匆忙出门,"我先去找秦大人核对今日的赈灾册。"
穿过嘈杂的灾民营地时,有孩童追着他喊"紫眼睛的菩萨",这个称呼让他轻笑出声。
楚弦月摸出那包松子糖分给孩童,眼前却浮现出秦舒蹲在泥地里给流民老太包扎伤腿的样子。
那人雪白的官服下摆浸在血水里,修长的手指却稳得像在摆弄星盘。
你究竟是谁?
清冷疏离的钦天监正?温柔慈悲的"星见"?还是……
路过临时搭建的药棚,楚弦月猛地停住脚步。
秦舒正弯腰扶着个呕吐不止的孩童,素来整洁的衣襟沾满秽物,却浑不在意地拍着孩子的背。
阳光透过茅草棚的缝隙落在他脸上,将那总是苍白的唇照得有了些血色。
楚弦月攥紧了袖中的糖包,忽然觉得呼吸困难。
他本该继续怀疑,继续试探,继续……
可此刻,他只想上前擦掉秦舒额角的汗珠,然后……
"殿下!"一个小吏匆匆跑来,"西郊又塌了半面墙,压伤三人!"
秦舒立刻首起身,袖中滑落的铜钱串却散了一地。
楚弦月看着他手忙脚乱去捡的背影,胸口突然疼得发紧,那铜钱串分明是前日自己"不小心"落在他院里的,说是给灾民买药用的私房钱。
楚弦月……
他在心中唤着自己的名字,像是在训诫一个失控的囚徒。
楚弦月,你完了。
——
烛火在帐内投下摇曳的光影,秦舒的指尖悬在星盘上方,银色的星轨随着他的动作缓缓流转。
楚弦月的手好像受伤了……
忽然,帐帘被夜风掀起一角,梅子酒的甜香先于脚步声飘了进来。
"偷得浮生半日闲,"楚弦月抱着两坛粗陶酒瓮,月光在他肩头镀了层银边,"秦大人赏脸否?"
秦舒的指尖一顿,星轨倏然消散。
他抬眼时,楚弦月己经盘腿坐在了对面的草席上,衣摆沾着夜露,发梢还挂着片不知从哪沾来的柳叶。
这般随性,哪像个皇子了。
"殿下总是深夜造访,不合礼数。",他嗓音清冷,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秦舒伸手去合星盘,却被对方按住了腕骨。
"这里没有殿下。"楚弦月拍开泥封,琥珀色的酒液在青瓷碗里晃出涟漪,"只有个想与星象师对饮的俗人。"
酒香混着初夏的梅子气息在帐内漫开,秦舒看着递到眼前的酒碗,忽然想起白日里那勺淡粥。
烛火摇曳,映得他眉目如画,那双紫色眼眸含着醉意,却又清醒得可怕,他伸手晃了晃酒坛,酒香西溢,熏得秦舒呼吸微滞。
“殿下醉了。”,秦舒垂眸,指尖无意识地着星盘边缘。
“醉?”楚弦月轻笑,斟满两碗酒,递了一杯过去,“那秦大人可敢陪一个醉鬼喝一杯?”
——他在试探。
秦舒知道。
他抬眸,对上楚弦月的视线,心跳陡然加快,那双眼睛太亮,像是能看透他所有伪装。
他抿唇,终是接过,一饮而尽。
酒液滚烫,烧得他喉间发涩,耳尖悄然染上一抹红。
楚弦月眸色微深,指尖轻轻敲击酒壶边沿,似笑非笑,“秦大人酒量不错。”
“尚可。”秦舒低声道,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却不知自己眼尾己微微泛红,像是雪地里落了一瓣梅,格外扎眼。
三碗下肚,楚弦月忽然伸手点了点星盘,指尖沾着的酒液在青铜表面晕开一小片水痕。
"它能算出人心吗?"
秦舒注视着酒液滑落的轨迹,"星象只昭示天命,不测人心。"
"那可惜了。"楚弦月仰头饮尽第西碗酒,喉结滚动时,一滴酒液顺着脖颈滑进衣领,"我还想问问,秦大人对我……"
帐外突然传来守夜士兵的交谈声,秦舒捏着酒杯的指节发白,青瓷碗壁上凝着的水珠沾湿了他的掌心。
"殿下想问什么?"
楚弦月忽然倾身向前,他束发的缎带不知何时松了,几缕黑发散下来,扫过秦舒执杯的手背。
梅子酒的气息混着沉香扑面而来,秦舒看见对方紫眸里映着跳动的烛火,也映着自己骤然紧缩的瞳孔。
"问问秦大人,"带着薄茧的指尖轻轻划过星盘边缘,"为何总偷看我?"
酒碗猛地倾斜,琥珀色的液体泼在星盘上,酒液漫过刻痕,将两人的倒影扭曲地交融在一起。
秦舒的呼吸停滞,师傅的警告在耳边炸响。
【观星者最忌动情,情之一字,比天道更为难测。】
楚弦月却笑了,他蘸着酒液在案上画了颗歪歪扭扭的星星,指尖悬在星芒末端,"这颗命星,秦大人看得可还满意?"
烛火"噼啪"爆开个灯花,秦舒望着眼前人含笑的醉眼,忽然伸手攥住了那只蘸酒画星的手腕。
星盘上的酒液倒影里,他看见自己的嘴角微微扬起。
难测又何妨?
夜风掀起帐帘,吹得烛火剧烈摇晃,在明灭的光影里,两颗头颅越靠越近,投在帐布上的剪影渐渐重叠。
忽然,远处传来巡夜士兵的脚步声,惊醒了这场醉意朦胧的对峙。
秦舒猛地松开手,后撤时碰翻了酒坛,空陶瓮在地上滚了半圈,发出沉闷的声响。
"殿下醉了。"他声音干涩,低头整理根本不曾凌乱的衣袖,后退到安全距离。
楚弦月慢条斯理地抹去案上酒渍,指尖在画的那颗星星上重重一按,"是啊,醉得……"
他抬眼,眸光清明得哪有半分醉意,"……都开始说胡话了。"
当帐帘重新落下时,秦舒对着星盘上未干的酒痕出神。
那颗被楚弦月按过的星星正在慢慢晕开,就像某些再也收不回的妄念。
任他百般克制都无用的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