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梆子声被雨幕泡得发涨,像块浸了尸油的破棉絮堵在喉间。葛正扛着染布走在最前,虎娃数着他鞋跟碾碎的萤火虫,每只虫体爆浆时都会发出指甲刮玻璃的尖啸,在耳道里结成冰棱。
“昏暗的林间小道上,斑驳的光影洒落在两个少年的身上。虎娃紧紧跟在葛哥哥身后,小小的身子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着。“葛哥哥,布、布在动!”虎娃的声音带着一丝惊恐,尖锐而急促,仿佛一只受了惊的小鸟。话音刚落,他突然感觉有一股力量紧紧勒住了自己的脖子,原来是背包带不知为何缠在了脖颈上,勒得他喘不过气来。
虎娃艰难地回过头,这一看,吓得他差点跌坐在地上。只见染布卷里,一只青灰色的手正缓缓伸了出来。那只手瘦骨嶙峋,指甲又长又尖,指甲缝里还嵌着湿泥,散发着一股刺鼻的腐臭味。这只手就像一条灵活的蛇,正朝着他的后颈抓来,每一根手指都扭曲着,仿佛要将他的脖子掐断。
走在前面的葛正听到虎娃的惊呼声,头也不回,只是漫不经心地说道:“大惊小怪。”说着,他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团靛蓝染料,用力朝着那只手甩了过去。那团染料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带着一股凌厉的气势。
虎娃听到布料被撕裂的声音,心中一紧,以为那只手要得逞了。然而,当染料触及那只手的瞬间,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那只手竟然化作了一团蒲公英,白色的绒毛在空气中西散开来。更诡异的是,每一粒绒毛都变成了一个婴儿的哭脸,那些哭脸扭曲着、尖叫着,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痛苦。
葛正得意地笑了笑,说道:“这是我新创的‘百鬼夜行’纹样。你看,我用苏木染出了血管的颜色,那鲜艳的红色就像流动的鲜血;又用紫草勾出了筋络,紫色的线条显得神秘而诡异。”他一边说着,一边比划着,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兴奋。
“等会儿到了废窑,正好拿阴兵试色。我倒要看看,这新纹样在阴兵身上会有怎样的效果。”葛正的语气中充满了期待,仿佛即将迎来一场盛大的试验。虎娃听了,心中更加害怕了,但他还是紧紧咬着嘴唇,跟在葛哥哥身后,朝着废窑的方向走去。
李婷的柳叶刀突然出鞘三寸,刀身映出他们身后多出的影子——那影子没有头颅,肩膀上搁着口古井,井沿垂下的银线正悄悄缠上虎娃的脚踝。少年想喊,却发现舌头变得像浸了浆糊的布,黏在口腔上颚,只能发出“咯咯”的气声。
“哑巴了?”葛正转身时断铃发出裂帛般的锐响,他随手扯下虎娃脖子上的银线,那线竟在掌心蜷成蚯蚓状,“早告诉过你,别靠近带窟窿的东西——井啊、铃铛啊、还有李姐姐的嘴。”
“昏暗的窑洞里,弥漫着一股潮湿腐朽的气味,地面上积着浅浅的污水,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诡异的光。“滚!”李婷怒目圆睁,手中握着一把长刀,那刀身虽己有些陈旧,但在这幽暗中仍透着一股森冷的气息。她扬起刀背,狠狠朝着眼前男子的后脑勺敲去。就在刀背即将触及他发梢的瞬间,她的手却像被火烫到一般猛地缩了回来。
她的目光落在那些墨色的发丝间,原本乌黑亮丽的头发中,竟掺杂着几根银白色的虫须。那虫须微微颤动着,泛着奇异的光泽,仿佛有生命一般。“你的头发……像镇灵司养的食忆虫。”李婷的声音有些颤抖,眼中满是惊愕与恐惧。
被称作葛正的男子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有些玩世不恭的笑容。他伸手拨弄着那些虫须,任由它们钻进自己的袖口。只听见袖口处传来细微的啃噬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咀嚼着什么。“这叫潮流,”葛正满不在乎地说道,眼神中却透露出一丝疲惫与无奈,“再说了,食忆虫只吃痛苦的记忆——等它们把黄泉村的事儿啃光,老子就能睡个安稳觉了。”
说着,葛正突然朝着虎娃凑了过去,他咧开嘴,露出了蠕动着虫须的牙龈。那些虫须在他的口腔中钻来钻去,看起来十分恶心。“对吧,小徒弟?”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调侃,但又隐隐透露出一种期许。
虎娃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倒退了半步,他的后腰重重地抵在了废窑的门上。那门是用婴儿头骨砌成的,每一块头骨都显得那么惨白,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阴森的气息。每个眼窝都嵌着一只萤火虫,那些萤火虫像是有灵性一般,此刻正集体转向虎娃。它们的虫翅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低语声,仿佛在诉说着什么神秘的话语:“进来呀,井底好凉快...”
虎娃下意识地低头,只见自己鞋尖的水迹在砖缝里缓缓蔓延。原本只是一小滩水渍,此刻却像是有了生命一般,逐渐长成了藤蔓。那藤蔓缠绕在砖缝间,绿油油的叶子在幽暗中闪烁着诡异的光。藤蔓的顶端,竟开出了人形的花。花瓣是染布般的蓝,蓝得深沉而忧郁,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哀伤;花蕊是新鲜的血,红得鲜艳夺目,仿佛刚刚从伤口中流出。
虎娃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奇异的景象,心中充满了恐惧与疑惑。他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也不知道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他想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但双脚却像是被钉在了地上,无法挪动分毫。
李婷站在一旁,紧紧握着手中的刀,警惕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她知道,这里充满了危险,每一个看似平常的事物背后,都可能隐藏着致命的陷阱。她的目光在窑洞内扫视着,试图找出可能存在的威胁。
葛正则依旧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他靠在窑洞的墙壁上,眼神有些迷离。那些食忆虫在他的身上爬来爬去,啃噬着他痛苦的记忆。他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窑洞内的气氛越来越压抑,萤火虫的光芒忽明忽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虎娃感觉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心跳也越来越快。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也不知道这一场噩梦何时才能结束。
而那废窑门后的井底,似乎隐藏着无尽的秘密和危险,那“进来呀,井底好凉快...”的低语声,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召唤,不断地诱惑着虎娃走进那未知的深渊。
废窑内的空气像团馊掉的浆糊,糊在舌面上带着铁锈味。葛正点燃染棍上的磷粉,幽绿的火光照出满墙壁画——不是颜料所绘,而是用人体脂肪混合骨灰抹成,每道纹路都在呼吸般起伏。虎娃看见其中一幅画里,穿开裆裤的小柱子被倒吊在井边,脚踝银线连着井底伸出的无数手臂,那些手臂上都缠着和葛正相同的断铃。
昏暗的染坊内,弥漫着一股陈旧而神秘的气息。葛正手里拿着一根染棍,好奇地在壁画上轻轻戳了戳,嘴里还嘟囔着:“瞧瞧这工艺,还真是精细得很呐。”那壁画上的色彩仿佛历经岁月沉淀,有着一种别样的厚重感。就在他戳动壁画的瞬间,某只原本紧闭的眼睛突然缓缓睁开,眼白之上,赫然爬满了“镇魂幡”三个字,那三个字像是用鲜血写成,透着一股阴森的气息。
葛正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咧着嘴说道:“嘿,这可比平安镇的棺材铺还讲究呢。李姐姐,你说总司会不会突发奇想,想把咱这染坊改造成殡仪馆呀?到时候我就去当司仪,站在前面一本正经地主持,肯定有模有样的。你呢,就当哭丧女,扯开嗓子哭上一哭,肯定能把气氛弄得特别到位。还有虎娃……”
李婷听着葛正这不着调的话,眉头紧皱,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厌烦。她手中的刀尖猛地一用力,首接刺破了一幅画的咽喉部位。刹那间,浓稠的“颜料”从破口处喷涌而出,仔细一看,那哪里是什么颜料,分明是带着体温的母乳。那母乳洒落在地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在这寂静的染坊里显得格外清晰。
李婷脸色一沉,大声喝道:“够了!别在这里胡说八道了。”她深知现在情况危急,没有时间再听葛正瞎扯。紧接着,她神情严肃地说道:“祭坛在窑底。虎娃,你赶紧抓住我的腰带,可千万别松开。记住了,无论一会儿听见什么声音,都千万别回头,知道了吗?”她的声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在告诉虎娃,这是生存下去的关键。
虎娃刚攥紧她腰间的银线,地面突然裂开蛛网状的缝隙,每条缝里都冒出染布的边角。葛正的断铃剧烈震颤,铃口喷出的不是声音,而是黏腻的黑血,血珠溅在虎娃手背上,立刻绽开指甲盖大的眼睛,用他的声音尖叫:葛哥哥救我!
“闭上你的破嘴!”葛正甩出血染的布幡,幡面上的百蝶突然振翅,每只蝴蝶都是半张人脸,“不就是掉个坑吗?当年老子掉粪坑都能游三圈——虎娃你闻闻,这废窑的味儿比粪坑还香呢。”
李婷突然顿住脚步,前方的染布墙后传来童谣声,正是囡囡那首《笔宴村的井》,却混着牙齿打颤的咯咯声:**...第七只萤火虫,钻进哥哥的眼,第八只萤火虫,缝住姐姐的嘴,第九只萤火虫,吃掉虎娃的肝...**虎娃浑身发冷,发现李婷腰间的银线正在自己掌心织成绞索,而葛正的影子不知何时变成了三口叠加的井,井口浮着囡囡泡胀的脸。
“李...李姐姐的嘴...在流血!”虎娃的尖叫被染布吸收,只见李婷右眼的金色花蕊正在吞噬她的嘴唇,花瓣边缘长出细密的牙齿,将她的舌尖咬成碎布状。葛正却哈哈大笑,从怀里掏出忘忧草糖塞进她嘴里:“早就说过,甜的比苦的管用——你看,现在你的嘴像朵会吃糖的花。”
染布墙突然分开,露出向下延伸的台阶,每级台阶都是具跪着的尸体,后脑被凿穿插入蜡烛。虎娃数到第十九级时,看见陈老的尸体正在向他招手,空洞的眼窝里爬出萤火虫,尾部荧光拼出“祭坛在第十九层”的字样。而葛正踩碎尸体手指时,断铃里掉出的不是脑浆,而是颗正在跳动的乳牙,牙床周围缠着囡囡的头发。
“十九层地狱?”葛正用染棍敲了敲陈老的头盖骨,里面传出瓮声瓮气的回应,“来都来了,不如给总司捎个信——就说老子要染他的皮当幡面,用虎娃的口水当浆糊,保证比阴酒还透亮。”
虎娃想反驳,却发现舌根长出了藤蔓,正顺着喉咙往肺里钻。他惊恐地望向李婷,却见她完好的左眼正渗出靛蓝眼泪,眼泪落地成蛆,每只蛆虫都背着块碎镜,镜中映出无数个虎娃,每个虎娃都在不同的时空里掉进井里,被银线缝在井底当灯油。
“葛哥哥...我的舌头...变成布了...”虎娃含糊地吐出几个字,指尖裂开的缝里渗出蓝浆,那是葛正新调的“永夜蓝”染料。葛正却一把将他扛在肩头,断铃蹭过他渗浆的指尖,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好事啊!以后你说话就是圣旨——毕竟,没人会和一块会走路的布计较。”
废窑深处突然传来齿轮转动声,万千染布从天而降,每块布上都绣着镇灵司的魔芋花纹。李婷挥刀砍断缠向虎娃的布角,却见刀刃劈中的瞬间,布料渗出的不是血,而是虎娃的记忆——七岁那年,葛正第一次教他染布,阳光穿过窗棂在他掌心织出金缕衣的画面。
“这些布...在偷他的记忆!”李婷的声音被染布吸收,化作细碎的荧光飘向窑顶。葛正突然撕开自己的衣袖,露出爬满食忆虫的小臂,那些虫正沿着他的血管向心脏进军:“偷就偷呗,等会儿到了祭坛,咱们拿记忆当饵料——总司不是喜欢阴酒吗?老子就用虎娃的童真给他酿壶毒酒,喝死那老东西。”
虎娃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啃食他的太阳穴,伸手一摸,竟摸到半只露出脑浆的萤火虫,虫嘴正叼着他昨天喂桂花糖的记忆。他想尖叫,却听见葛正用欢快的语调哼起歌:“记忆是糖,甜到哀伤,萤火虫是针,缝住过往...”少年突然想起,这是葛正每次给囡囡换药时唱的曲子,此刻却像生锈的锯子,在他耳膜上来回拉动。
第十九层台阶尽头是座井形祭坛,井沿摆着七具童尸,每具尸体都穿着葛正染的百蝶衣,蝴蝶翅膀上的银线正编成蛛网,网中央吊着个水晶瓶,里面装着泛着荧光的液体——那是用三百个孩子的记忆酿成的阴酒。虎娃的藤蔓舌头突然指向瓶子,他这才惊觉,自己的记忆正顺着银线流向那里,像染料渗入白布般无声无息。
“李姐姐,劳驾把那瓶子捅破。”葛正踢开挡路的童尸,尸体口袋里掉出块带血的蜜饯,正是他昨天给虎娃的那块,“记得躲开银线——那玩意儿比我的脾气还倔,沾上就甩不掉。”
“要你指挥?”李婷的柳叶刀己刺入瓶身,阴酒流出的瞬间,所有童尸突然睁眼,百蝶衣上的蝴蝶集体飞向虎娃,每只翅膀都印着他的记忆碎片:第一次抓萤火虫、第一次染坏布、第一次看见囡囡坠井...虎娃感觉鼻腔涌出温热的液体,伸手一摸,竟是靛蓝色的眼泪,而他的视线正在变得模糊,仿佛眼睛里浸了层蓝布。
“瞧,你的眼泪比李姐姐的靛蓝还漂亮。”葛正用染棍接住虎娃的眼泪,棍头瞬间开出蓝色花朵,“等回去给你做条眼泪染的布,就叫‘虎娃的恐惧’——肯定能卖个好价钱,毕竟,镇灵司的老东西们最喜欢小孩的恐惧。”
祭坛突然剧烈震动,井底传来万千声音的合唱,每句歌词都在啃噬虎娃的头骨:**献出记忆,献出灵魂,成为井的一部分...**少年看见葛正的食忆虫正从伤口爬出,排成“囡囡”的字样,而李婷右眼的曼陀罗己吞噬了半张脸,露出底下蠕动的银线肌肉。
“葛哥哥...我看不见了...”虎娃的世界被永夜蓝填满,指尖的藤蔓己蔓延到肘部,每根藤条上都结着记忆的茧,“我是不是...要变成布了?”
“恭喜你,提前实现梦想。”葛正的声音带着异常的温柔,虎娃感觉有双布满老茧的手捧住他的脸,断铃的碎光透过指缝渗进来,“别怕,哥哥在呢——等会儿你就会看见,比染布更漂亮的东西...比如,镇灵司的老巢在火里烧成灰的样子。”
李婷突然将虎娃推向葛正,自己转身用身体堵住井口:“带他走!祭坛要启动了,那些井...是用活人砌的!”虎娃在葛正怀里看见,她的身体正在被银线分解成布片,每片布上都印着黄泉村的惨状,而井底伸出的手臂正抓住她的脚踝,将她拖向黑暗。
“李姐姐!”虎娃的藤蔓舌头终于挣断,却咳出半只萤火虫,“葛哥哥,快救她!”
“救什么救,她现在比布还结实。”葛正反手甩出三把染刷,刷头的马尾毛都变成食忆虫,“看好了,哥哥教你染布的最高境界——用敌人的恐惧当染料,用自己的伤疤当布纹...”他的声音突然哽咽,虎娃感觉到有液体滴在自己手背,那不是眼泪,而是带着体温的靛蓝染料。
井底突然喷发出阴酒,染布墙在酒液中融化成万千张人脸,每张脸都在尖叫着虎娃的名字。葛正抱着虎娃冲向废窑出口,断铃在身后炸成碎片,每片铃铛都嵌进追击的阴兵额头,爆出的不是血,而是虎娃丢失的记忆——那些被萤火虫吃掉的碎片,此刻正像流星般在黑暗中闪烁。
当他们跌出废窑时,东方己泛起鱼肚白。虎娃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藤蔓正在晨光中萎缩,露出底下染着永夜蓝的皮肤,而他的记忆...只剩下葛正的断铃声、李婷的柳叶刀,以及笔宴村井底那声永远无法回应的“大哥哥”。
葛正摸出最后一块忘忧草糖,塞进虎娃嘴里,糖纸在晨风中发出清脆的响声:“哭什么,不过是丢了点记忆——等会儿到笔宴村,哥哥给你抓只会说话的萤火虫,让它把你的记忆全唱回来。”
虎娃咬着糖,尝到的却不是甜味,而是铁锈与苦杏仁混合的味道——那是阴酒残渣的气息。他抬头望向葛正,发现对方的右眼不知何时变成了靛蓝色,瞳孔里游动着无数银线,正编织成笔宴村的地图。
远处,忘忧草田里的人眼正在朝他们转动,而笔宴村的方向,飘来阵阵甜腻的香气,像极了染坊里煮槐花蜜的味道。只是这一次,虎娃知道,那香气里混着的,是记忆被煮熟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