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暮春的雨丝像浸了靛蓝的棉线，斜斜织进染坊窗棂。葛正翘着腿躺在晒布架上，断铃在鼻尖晃出细碎光斑，忽然“啪嗒”一声被雨珠砸中——那枚青铜铃铛裂口里卡着半片萤火虫翅膀，在阴雨中泛着病恹恹的磷光。
““葛哥哥，你快来看呀！忘忧草叶子上长眼睛了！”虎娃那尖锐的尖叫声，如同刺耳的警报一般，瞬间惊飞了檐下正在避雨的麻雀。那些麻雀扑棱着翅膀，叽叽喳喳地在雨中慌乱地飞散开去。
此时，稚嫩的虎娃正满脸惊恐地抱着陶罐，身体紧紧地缩在染缸旁。雨水顺着屋檐滴答滴答地落下，在地面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他怀里陶罐罐口伸出的藤蔓上，每一片锯齿状的叶片都凝着晶莹的水珠，那水珠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好似随时都会滚落下来。而更让虎娃惊恐的是，那些叶片的叶脉竟扭曲成了婴儿瞳孔的形状，正湿漉漉地盯着他，仿佛有一双双无形的眼睛在窥探他的内心。
“慌什么呀，你这小子就是胆小。”葛正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弹了弹腰间的断铃，那清脆的铃声在这寂静的雨中显得格外突兀。他翻身的时候，不经意间瞥见自己的影子在青石板上裂成了三瓣，那诡异的景象让他的眉头微微一皱，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去把西墙那缸紫草搬进来，今晚要染镇魂幡。”葛正语气平淡地说道，仿佛这一切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总司那群老东西又在黄泉村搞阴酒窖，也不知道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他嘴里嘟囔着，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不满和警惕。
虎娃听了葛正的话，虽然心里还是有些害怕，但还是鼓起勇气，慢慢地朝着西墙走去。雨水打在他的身上，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小心翼翼地来到西墙那缸紫草旁，双手用力地抬起缸，一步一步地往回搬。每走一步，他都忍不住回头看看那忘忧草，生怕那些“眼睛”会突然追上来。
葛正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虎娃的背影，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担忧和无奈。他知道，虎娃还小，很多事情还不懂，但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残酷，他们必须学会面对各种诡异和危险的事情。而今晚，他们又将迎来一场未知的挑战。
李婷抱着染布的身影从雨幕中撞进来，月白襦裙溅满泥点，腰间柳叶刀的皮套渗出暗红水迹：“镇灵司在笔宴村设了新祭坛，用童男童女的头皮当幡面。”她甩下染布，露出里面裹着的半具尸体，胸腔被剖开成莲花状，“这孩子胃里全是萤火虫卵，孵化期不超过三天。”
在那弥漫着神秘气息的染坊之中，昏暗的烛光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会被那未知的黑暗吞噬。虎娃站在紫草缸旁，突然一阵恶心涌上心头，“哇”地一声，将胃里的东西尽数吐在了紫草缸里。那呕吐物溅落在缸中的紫草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葛正就站在一旁，看到这一幕，竟出人意料地吹了声口哨。他那细长的眉毛微微扬起，嘴角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调侃道：“嘿，这挺别致的摆盘啊，比我染的百蝶图还花哨呢。”说着，他顺手拿起一根染棍，动作娴熟却又带着几分随意。他用染棍轻轻挑起尸体的手腕，那手腕苍白如纸，上面缠着一缕褪色的银线。这银线虽己失去了往日的光泽，但在这昏暗的光线下，仍隐隐散发着神秘的气息，正是镇灵司“记忆缉捕网”的标记。
葛正眯起眼睛，盯着那银线，口中喃喃道：“笔宴村……听说那地方的井水会吃人？”他的声音不大，但在这寂静的染坊里，却清晰可闻。
这时，李婷从一旁摸出一块阴酒残渣。那残渣在烛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泛着人脑沟回般的纹路，显得格外诡异。她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不是井吃人，是被吃掉的人变成井。”她的声音低沉而平静，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古老而可怕的故事。
“上个月有镇灵卫失踪前，最后记录是‘听见井底有人唱童谣’。”李婷接着说道，她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忧虑，“总司让我们十五前查清祭坛位置，否则……”
“否则就把咱染坊当邪祟烧了？”葛正不等她把话说完，便打断了她。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满不在乎，但眼神中却闪过一丝紧张。说着，他突然把断铃塞进虎娃手里。
虎娃毫无防备，手触到铃铛的瞬间，掌心立刻浮现出与尸体相同的银线纹路。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他瞪大了眼睛，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李婷的瞳孔骤缩，她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那是镇灵司“活祭标记”——虎娃不知何时被种下了追踪咒。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声惊雷炸响，仿佛要将这寂静的世界撕裂。染缸里的靛蓝原本平静如镜，此刻却突然沸腾起来，无数个气泡从缸底涌起，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在万千气泡中，浮起了无数张人脸，那些人脸苍白扭曲，眼神空洞，都是黄泉村失踪的孩童。
虎娃被这恐怖的景象吓得尖叫起来，他身体本能地向后退去，慌乱中撞翻了装萤火虫的玻璃罐。数百只萤火虫掉落在地上，它们的虫体在地上扭曲挣扎，竟逐渐组成了一个骷髅形状。萤火虫尾端的荧光闪烁不定，最终组成了血字：笔宴村欢迎您。
“慌什么，不过是染料和磷粉的小把戏。”葛正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他的声音却微微颤抖。他蹲下身，用染棍拨弄着地上的虫尸，可指尖却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他强装镇定地说道：“李姐姐，劳驾把你那柳叶刀借我磨磨——顺便给虎娃编个金刚结，省得他路上尿裤子。”
“谁、谁要尿裤子！”虎娃梗着脖子反驳道，他的脸涨得通红，眼神中却透露出一丝恐惧。他盯着葛正藏在袖中的忘忧草糖，那是黄泉村覆灭前，囡囡最爱吃的零嘴。每次葛正紧张时，就会无意识地糖纸。此刻，那糖纸在他的下，发出沙沙的声响。
雨夜渐渐深了，染坊角落的碎镜突然泛起涟漪，就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虎娃好奇地望向镜面，只见镜面里映出另一个染坊。那个染坊里，所有的布幔都倒悬着，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布幔上滴落的不是靛蓝，而是暗红的血，那血滴落在地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让人毛骨悚然。
更骇人的是，每个布结里都裹着一具尸体，那些尸体的脚踝上都拴着与他同款的银线脚链。银线在血光的映照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碎镜别乱看。”李婷猛地用蓝布盖住镜面，布角扫过虎娃脸颊，竟留下一道血痕。那血痕顺着脸颊缓缓流下，虎娃只觉得脸颊一阵刺痛。
葛正突然抓住李婷的手腕，他的眼神紧紧盯着她右眼的金色花蕊。那本该是晒干的忘忧草颜色，此刻却在雨中涨成鲜红，像朵正在吞噬月光的曼陀罗。
“你右眼的咒印...是不是和笔宴村祭坛有关？”葛正的声音罕见地低沉，断铃在他掌心烫出红印。他想起当年囡囡坠井时，李婷就在现场，心中不禁涌起一丝怀疑，“当年囡囡坠井时，你就在现场。别告诉我，那口井...通向笔宴村？”
李婷猛地甩开他的手，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就在这时，染缸里的人脸突然集体转向，所有嘴巴开合着，发出同一个童声：“大哥哥，来井底陪我玩呀...”那声音清脆稚嫩，却充满了诡异的气息。
虎娃惊觉那是囡囡的声音，他只觉得膝盖一软，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他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影子，只见影子正在青石板上渗出污水，影子的手正慢慢抓向葛正的脚踝。
“够了！”葛正怒喝一声，他抓起忘忧草糖砸向染缸。糖纸裂开的瞬间，所有幻象如墨遇水般消散。他踢开脚边的萤火虫尸体，动作显得有些粗暴。然后，他从梁上扯下几匹染布，说道：“三更出发，走黄泉路的废窑。虎娃，把我的‘破晓’围裙带上——万一遇到阴兵，还能当白旗使。”
“谁要当白旗！”虎娃赌气地把围裙塞进背包，手在背包里摸到里面硬邦邦的东西。他好奇地拿出来一看，竟是半块带牙印的桂花糖，正是他昨天喂萤火虫的那块。此刻糖块上的牙印竟变成了细小的人脸，正用空洞的眼窝盯着他。那空洞的眼神仿佛能看穿他的灵魂，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李婷检查柳叶刀时，发现刀鞘里夹着张纸条。她小心翼翼地抽出纸条，只见字迹是用鲜血写的：笔宴村没有活人，只有会行走的井。她的眉头紧紧皱起，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忧虑。她抬头望向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染坊外的忘忧草田里，无数萤火虫正排成送葬的队列，指向西北方——那里本该是平安镇的乱葬岗，却浮起了只有死人才能看见的指路火。那指路火在夜空中闪烁不定，仿佛在召唤着他们前往那个神秘而恐怖的地方。
葛正把断铃系在虎娃脖子上，铃铛里突然掉出半片纸。他急忙捡起纸张，只见上面是囡囡临死前的字迹：哥哥，井里的姐姐说，只要吃掉萤火虫，就能永远和她在一起。少年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他突然想起黄泉村地窖里，陈老曾说过的话：“镇灵司的阴酒，是用活人记忆泡的，而记忆...需要载体。”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陈老那布满皱纹的脸，以及他说话时那神秘的眼神。他知道，这一切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而他们即将踏上的，是一条充满未知和危险的道路。
当夜幕如一块巨大的黑色幕布缓缓降临，幽深的街巷被浓重的黑暗所笼罩。在这浓稠得化不开的夜色中，有三个人影背着染好的布，脚步略显沉重地踏出了那座古老而阴森的染坊。那染坊的门仿佛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吱呀”一声响，像是来自幽冥的叹息。
此时，天空中那原本皎洁的月亮，被层层叠叠的乌云无情地吞噬着，好似被一只无形的巨兽啃咬，破碎的月光如洒下的碎银，稀稀落落地散落在大地上。葛正故意用一种轻快得有些夸张的语调哼起了小调：“笔宴村的井，藏着糖和饼，吃掉萤火虫，变成小神灵……”那曲调在寂静的夜里回荡，却莫名地让人感到脊背发凉。
虎娃微微一愣，敏锐的他瞬间听出那是囡囡生前编的童谣。曾经，囡囡清脆的嗓音唱着这首童谣，仿佛还在耳边萦绕，可如今，这熟悉的旋律却如同丧钟一般，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他的耳膜，每一声都像是在提醒着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悲伤与恐惧，紧紧地咬着嘴唇，身体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就在这时，走在前面的李婷忽然停下了脚步，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手指僵硬地指向远处那片忘忧草田。在朦胧的夜色中，每一朵忘忧草的花蕊里，都嵌着一只人眼，那眼睛泛着诡异的光，仿佛有生命一般，正随着他们的移动而缓缓转动。李婷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看……那是什么？”
“葛哥哥，你的断铃好像在发热。”虎娃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的双手紧紧地抓住葛正的衣角，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葛正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铃铛，手指触碰到铃铛的那一刻，却感觉到一片。他心中一惊，凑近一看，那不是雨水，而是从铃铛裂口里渗出的脑浆，还泛着阴酒特有的苦杏仁味，刺鼻的气味让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他突然咧嘴一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露出的牙齿在黑暗中泛着惨白的光：“别怕，这是铃铛在欢迎咱们……毕竟，上一个戴过它的人，现在正泡在镇灵司的阴酒坛里呢。”他的声音故作镇定，可微微颤抖的尾音还是出卖了他内心的恐惧。
染坊的门在他们身后“吱呀”一声关上，那声音像是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他们的心上。青石板上的水迹不知何时汇成了血字：一去不复返。那血字鲜艳夺目，仿佛是用鲜血写成，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刺眼。
虎娃回头望去，只见街边有一面破碎的镜子，镜子里的染坊己被藤蔓紧紧地覆盖，那些藤蔓像是一条条扭曲的蛇，在染坊的墙壁上肆意攀爬。所有的布幔都变成了裹尸袋，随风飘动，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是死者的叹息。而他们三人的倒影，正在镜中向相反的方向走去，手里牵着的，是浑身湿漉漉的囡囡。囡囡的头发披散在脸上，遮住了她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睛，透过发丝，首勾勾地盯着虎娃他们，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哀怨。
葛正强忍着内心的恐惧，深吸一口气，说道：“别管那么多了，咱们赶紧离开这里。”说着，他拉着虎娃和李婷的手，加快了脚步。可他们每走一步，都感觉身后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们，那股寒意，从脚底一首蔓延到头顶。
在这寂静而恐怖的夜里，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中，而那染坊，依然静静地矗立在那里，仿佛在等待着下一个闯入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