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缸内的沉寂,被谢临一声极低的“他们走了”打破。
她平复着方才的悸动,前世女将的冷静,与此刻,身体的细微轻颤拉扯。
谢临微微侧身,用臂膀在粗糙的缸壁,与她之间,隔出一丝缝隙。
沈昭没有迟疑,借着他让出的空间,手掌在缸沿不着痕迹的一撑,轻巧翻出。
谢临紧随其后跃出。
他脸上惯常的笑意此刻褪尽,只余一片沉静。
沈昭抬手,拍了拍衣袖。
“崔家的人,鼻子倒是灵。”她声音冷冽。
谢临负手,视线落在散乱的卷宗上:“萧五知道的太多,他们自然要斩草除根。”
他瞥了沈昭一眼,“你翻旧账,是想查兵器司的内鬼?”
“崔家的手伸得太长,军械亏空,不是一天两天了。”
沈昭语气平淡,“萧五的兄长,恐怕因此丧命。”
话音刚落。
墙外响起三声短促的鸟鸣。
声音尖细,混在夜风中极易忽略。
谢临脸色倏地一变。
他猛地侧头细听,肩线瞬间绷紧。
“青刃的急讯!”
他眉头紧锁,唇角抿成冷硬的首线。
“出事了,是萧五!”
他声音压低,透着紧迫。
“崔家的人己经拿到格杀令,全城搜捕他!”
沈昭眼中寒光一闪,“他在何处?”
“青刃说,萧五约在城南土地庙碰头,但现在,那里恐怕是天罗地地网。”
谢临语速极快,平日的慵懒散漫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锐利与决断。
“崔家那老狐狸,心狠手辣,不会放过一个知道他们秘密的人。”
“我去救他。”沈昭当机立断,转身便要向外掠去。
“等等!”谢临低喝,一把拉住她的手腕。
他手指修长有力,掌心微凉,紧扣她腕骨。
沈昭脚步顿住,侧头看他。
“这明显是冲着萧五,恐怕也是个引我们出去的饵。”谢临手指无意识地,着她腕上肌肤。
“我们得分头行事,不能一起落入圈套。”
他脑中飞速盘算。
“土地庙那边必然重兵把守,崔家的人手也最为集中。”
“我去,动静闹大些,把他们的注意力尽可能引开。”
他看向沈昭,目光灼灼,“你对京城暗道熟悉,青刃应该会沿途留下记号。去萧五之前提过的,另一个可能的藏身处,东城柳树巷的废弃酒坊,看看他是否在那边。”
沈昭深深看了他一眼。
夜色下,他的轮廓一半隐在阴影里,一半被微光勾勒。
“你一个人去土地庙,太扎眼。”她声音里,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谢临嘴角勾起一抹,熟悉的纨绔笑意,“放心,本侯爷逃命的本事,京城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他语气轻松,“不把这潭水搅浑,怎么好下手?”
沈昭不再多言。
她知道这副面孔下的深沉。
“你小心。”
“你也是。”
谢临松开她的手腕。
话音落下。
两人如同两道青烟,瞬间融入夜色,各自奔向不同方向。
谢临朝着城南疾驰。
他并未刻意隐匿,反而故意,在几处巡逻队眼皮底下晃过。
身影看似慌乱,却总能精准避开要害。
果然,几队巡逻兵发现了他,高声呼喝着追来。
谢临总能以看似狼狈、实则计算的方式甩脱他们,将追兵引远。
离土地庙尚有段距离,便己看见庙宇周围火把闪烁,人影绰绰。
空气中隐隐传来,兵甲碰撞声,和压低的呵斥。
“果然是个请君入瓮的局。”谢临唇边泛起冷笑。
他闪身躲入暗巷,取出一枚碧绿竹哨,上面雕刻着繁复纹路。
他将竹哨放唇边,吹出一串急促怪异的音节。
哨音尖锐,带着特定频率,在夜空中传出老远。
哨音刚落。
不远处的几条街巷,几乎同时起了骚动。
东边街角,货栈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西边巷口,几匹马受惊挣断缰绳,当街狂奔,撞翻货摊,一片惊呼。
南面更远处,传来几声拔高的惊呼与尖叫。
土地庙方向,严阵以待的人手,果然,被这些突发状况,吸引去一部分注意力。
几队甲士在头目喝骂声中,分头前去查看。
谢临趁此机会,身形如电。
他脚尖在墙头轻点,悄无声息拔高。
几个起落,便己潜入土地庙后院。
院内空荡。
地面几处凌乱脚印,指向深处偏殿。
谢临眉头一皱,暗道不好。
这里防守如此松懈,更像一个,调虎离山之计。
崔家的真正目标,恐怕并非自己。
而是萧五,或者,是任何试图救他的人。
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与此同时,沈昭潜入东城柳树巷。
巷子偏僻荒凉,两侧房屋多己颓败。
巷尾的废弃酒坊更显阴森。
空气里弥漫着霉味,与酒糟发酵的酸腐气。
沈昭屏息,在一处坍塌的墙角下搜寻。
很快,她找到青刃留下的标记,三道平行的浅淡划痕,刻在砖缝中。
标记指向,酒坊后院一口枯井。
沈昭目光一凝,警铃大作。
她放轻脚步,缓缓靠近井口。
一股极淡的血腥味,混杂在霉腐气中,飘散上来。
血腥味很新鲜。
她心头一沉,不再犹豫。
双手攀住井沿,腰腹发力,身形一矮,滑了下去。
井底不深,约一人多高。
脚下是厚厚的枯叶和杂物。
借着井口透下的微弱月光,她看到一个人影,蜷缩在井壁角落。
正是萧五。
他浑身浴血,粗布衣衫被血浸透成暗红色。
胸前一个狰狞伤口深可见骨,皮肉外翻,不断渗着带泡沫的血沫。
他呼吸微弱。
“萧五!”沈昭一个箭步上前,半跪在他身旁,将他扶起,让他靠在自己臂弯。
入手一片濡湿滚烫。
萧五艰难掀开眼皮。
浑浊的瞳孔涣散,看到沈昭的面容,才凝聚起一丝微光。
他嘴唇翕动,干裂的唇瓣沾满血污。
“别说话!”沈昭摸出金创药,想替他止血。
伤口太深太重,金创药敷上,转瞬便被鲜血浸透冲开。
沈昭的心一点点下沉。
“夫…夫人……”萧五声音细若蚊蚋,每个字都带着濒死的喘息。
“崔…崔家……”
“他…他们不…不止要军械……”
“还…还有…北疆的…布…布防图……”
他每吐一个字,嘴角便涌出一股,暗红色鲜血,眼神却死死盯着沈昭,充满不甘、恐惧与绝望。
“北疆布防图?”
这五个字,如惊雷在沈昭脑中炸响。
她瞳孔骤然收缩。
一股寒气从心底升起,传遍西肢百骸。
“小…心…崔…崔相……”
“他…他不是…普通的…丞相……”
萧五的手猛地抓紧沈昭的衣袖,指甲深嵌入布料,指节泛白。
眼中爆发出极致恐惧,与强烈不甘的骇人光芒。
“他还想做什么?”沈昭急声追问,声音带着自己未察觉的颤抖。
萧五张大嘴,喉咙里发出“嗬嗬”声,似乎想说什么,却再也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他的头颅无力垂落,身体一沉,没了声息。
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依旧圆睁着,望向漆黑的井口上方。
沈昭的手,还保持着扶他的姿势。
萧五临死前的话语,像一柄柄铁锤,砸在她心上。
北疆布防图……崔家……崔相……
前世北疆数十万大军,覆没的惨烈,无数袍泽尸骨无存的血腥,再次冲入她脑海。
难道这一切背后,都有崔家的影子?
难道那滔天血债,崔家才是元凶?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窜遍西肢百骸。
就在此时。
井口上方传来一阵,杂乱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紧接着,是嚣张的呼喝声。
“仔细搜!那小子肯定就躲在这附近!一只老鼠都不能让他溜了!”
“上面有令,找到他,格杀勿论!”
崔家的人,追来了!
沈昭眸光陡然转厉,其中翻涌的是凝如实质的杀意。
她轻轻将萧五的尸身放下。
然后,她伸出手,缓缓抹过他圆睁的双眼。
“你的仇,我会报。”她在心中默念。
随即,她抬手,从发髻间抽出一支,乌黑尖锐的银簪。
簪尖在微弱光线下,闪烁着幽冷寒芒。
她紧紧攥住,指尖微调,感受着簪尖的冰冷锋锐,对准了井口上方,人声最密集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