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龙府(吉林长春农安县)的庆功酒,喝到了深夜。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东北的寒雾,照进这座刚刚易主的城池时,宿醉的喧嚣己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宁静,一种夹杂着疲惫、茫然与重生的复杂气息。
城中的一处空地上,数万名放下了武器的金兵,像一群被剪掉了羊毛的绵羊,瑟缩地聚集在一起。他们一夜未眠,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恐惧,到中途的麻木,再到此刻,只剩下对未知的深深迷茫。
完颜狗剩把孙子完颜铁锅紧紧地搂在怀里,试图用自己那点残存的体温,去抵御这清晨的寒意。
“爷,俺们……俺们这是要被拉去砍头了吗?”完颜铁锅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他昨天亲眼看见那个叫岳雷的南人小子,一枪捅死了他们心中战神一般的西太子。
完颜狗剩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那支空了的烟袋锅子,又在石头上磕了磕,仿佛这样就能磕出点念想来。他浑浊的眼睛望着远处正在巡逻的宋军士兵,那些士兵的脸上,同样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但他们的腰杆,挺得笔首。
“爷,你说话啊,俺害怕……”
“怕个鸟。”完颜狗剩终于开口,嗓子嘶哑得像破锣,“要杀,昨天就杀了,还留咱们过夜,管顿饱饭?南人没这个闲工夫。”
他旁边一个断了胳膊的汉子,闻言苦笑了一下,东北口音里满是自嘲:“俺寻思着也是。昨天那阵仗,人家天兵天将都请来了,想弄死咱们,不就吹口气的事儿?犯不着跟咱这帮……败家玩意儿磨叽。”
这汉子的话,引起了一片低低的附和。
“谁说不是呢。俺活了三十年,头回见到那种仗。咱搁那儿砍人,人家那边,汉朝的老祖宗扛着大旗就过来了,那胳膊,比俺大腿都粗。咋整啊?没法整。”
“俺瞅见一个唐朝的将军,骑着马,那马都冒着金光,他瞅了俺一眼,俺腿肚子当时就转筋了,尿都差点没憋住……”
“别说了,越说越邪乎。”一个老兵打断了他们,眼神空洞地看着地面,“俺算是想明白了。咱们不是输给了宋军,是输给了这片地。咱们在这片地上杀了太多人了,人家地底下的老祖宗……不乐意了,自个儿爬出来报仇了。”
这个说法,让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们是女真人,他们信萨满,信万物有灵。这个解释,比输给那个会“摇人”的王逐,更能让他们接受,也让他们感到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抗拒的恐惧和绝望。
“那……那咱们以后咋办啊?”一个年轻的士兵茫然地问,“家没了,汗(皇帝)疯了,西太子也死了……俺们……成孤魂野鬼了?”
“完犊子了呗,还能咋办。”完颜狗剩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口气,在寒冷的空气里,化作一团久久不散的白雾,“听天由命吧,娃儿。咱们……惹了不该惹的东西,就得认命。”
就在这时,王逐在一队亲兵的护卫下,缓缓走了过来。
所有金兵的呼吸都停滞了,他们紧张地看着这个几乎以一人之力,覆灭了他们整个帝国的男人。
王逐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些曾经凶悍的敌人。他没有看到仇恨,只看到了一张张迷茫、恐惧、和绝望的脸。
“你们的家,在按出虎水(黑龙江省哈尔滨市东南阿什河),在更北边的山林里,对吗?”王逐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金兵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王逐继续说道:“从今天起,你们不再是金国的士兵。你们想回家的,可以回家。想留在这里,开垦种地的,宋军会给你们分发土地和种子。想继续当兵的……”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可以。编入宋军,去更北边,去为华夏开拓疆域,去对付那些真正想让我们亡国灭种的敌人。你们犯下的罪,不会被忘记,但你们可以用自己的血和汗,去赎罪,去为你们的子孙后代,挣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
说完,他转身就走,再没有多说一个字。
整个空地,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许久,那个断了胳膊的汉子,忽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朝着王逐离去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一个头。他哭了,哭得像个孩子。
“俺……俺不走了。俺媳妇孩子都死在乱军里了,家早没了……俺留下,俺给宋军种地,俺赎罪……”
“俺……俺回家……俺想俺娘了……”一个年轻的士兵也哭了,他想起了那个在白山黑水间,还在等他回去的老母亲。
完颜狗剩愣愣地看着这一切,他布满刀疤的老脸上,流下了两行浑浊的泪水。他输了,输得心服口服。这个南人统帅,没有用屠刀,却比用屠刀更狠。他诛的不是人,是心。他彻底抽走了女真人最后的,那点反抗的念气。
他拉着孙子完颜铁锅,也缓缓地跪了下去。
“娃儿,记着今天。从今往后,咱们……也是汉家人了。”
……
班师回朝的道路,漫长而荣耀。
当“岳”字大旗出现在临安(浙江杭州)城外时,整座城市都沸腾了。百姓们涌上街头,他们哭着,笑着,将手中的鲜花、果品,甚至是自己做的炊饼,疯狂地扔向那些衣甲残破,却气势如虹的士兵。
新皇赵伯琮,率领文武百官,亲迎出城三十里。
他看着那个骑在马上,神情平静得仿佛只是出去郊游了一趟的王逐,眼神里充满了敬畏、感激,以及一丝无法掩饰的,深深的忌惮。
这个男人,太可怕了。他手握数十万百战精锐,更有那通天彻地的“神力”,一声令下,便可让风云变色,鬼神听令。天下,还有谁能制衡他?
当晚,皇宫设下最高规格的国宴。宴至酣处,新皇赵伯琮端着酒杯,走到了王逐面前。他忽然屏退左右,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所有在场大臣都心惊肉跳的举动。
他对着王逐,双膝一软,便要下跪。
“神帅!”赵伯琮的声音带着颤抖,“朕之江山,皆为神帅所赐。朕自知德薄能鲜,不堪为天下主。请神帅顺天应人,登临大宝,朕愿退位让贤,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禅让!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所有人的脑海中炸响。
韩世忠、岳雷等人,心头狂跳。他们知道,这是王逐人生中最关键的抉择。进一步,便是九五之尊,开创一个全新的王朝;退一步,则……前途未卜。
王逐却笑了。
他伸出手,稳稳地托住了赵伯琮的胳膊,没让他跪下去。
“陛下,言重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王逐,一介凡人,偶得上天垂怜,假元帅神力,以竟其未竟之志。如今大功告成,王逐的使命,也该结束了。”
他松开手,退后一步,从怀中,解下了一枚帅印。那是总领全国兵马的“护国神帅”之印。
他双手捧着帅印,高高举过头顶。
“陛下,这天下,是赵家的天下,更是天下万民的天下。王逐不敢窃据。今日,王逐交还兵权,只求卸甲归田。”
赵伯琮愣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泼天的权势,这个男人,说不要就不要了?
“神帅,万万不可!”他急忙道,“如今北地初定,百废待兴,正需神帅坐镇……”
“陛下。”王逐打断了他,“战争,己经结束了。接下来,需要的是安民,是生息,是教化。这些,文臣比武将更擅长。让士兵们回家吧,他们的父母妻儿,等他们太久了。让天下的农夫,拿起锄头,而不是刀枪。让孩子们,走进学堂,而不是战场。”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最后,落在了那面被供奉在正中央的,画着五角星的“岳”字大旗上。
“王逐,此生别无所求。只求保留‘持旗人’的身份。”他缓缓说道,“这面旗,不属于王逐,也不属于朝廷。它属于岳元帅,属于那些为国捐躯的英魂。只要这面旗帜还在,华夏的军魂,就永远不会散。”
“它将永远镇守着这片江山,警示后人,也庇佑后人。这,就够了。”
说完,他将帅印,轻轻地放在了皇帝面前的案几上。
然后,他对着皇帝,深深一揖。
“臣,王逐,请辞。”
满堂寂静。
许久之后,老将韩世忠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看着王逐那挺拔如松的背影,浑浊的老眼中,泪光闪烁。他明白了。王逐想要的,从来不是皇权,他想要的,是一个不需要“神”来拯救的,真正强大的,属于人民的国家。
他走上前,也对着皇帝,深深一揖。
“臣,韩世忠,附议。请陛下,允神帅功成身退。”
岳雷紧随其后,跪倒在地。
“臣,岳雷,附议!”
满朝文武,看着这一幕,无不心神巨震,最终,全都跪了下来。
“请陛下,允神帅功成身退!”
赵伯琮看着案几上的帅印,又看了看那个平静的男人,终于,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心中最沉重的枷锁。他对着王逐,郑重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准。”
解散大军的那一天,是个晴天。
数十万士兵,在临安城外的校场上,列成了整齐的方阵。他们己经换下了战甲,穿上了崭新的布衣。每个人的行囊里,都塞满了朝廷发放的安家银两和土地凭证。
王逐站在高台之上,没有说太多的话。
“弟兄们,”他看着台下那一张张熟悉而年轻的脸庞,“仗,打完了。”
“回家吧。”
“你们的爹娘,在等你们。你们的媳妇,在等你们。你们那还没见过面的娃,也在等你们。”
“回家,好好过日子。娶媳妇,生娃,盖大房子,把咱们这片被金狗糟蹋过的地,重新种满庄稼。以后,要让咱们的娃,吃饱饭,读上书,再也不用像咱们一样,提着脑袋上战场。”
“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数十万人的怒吼,响彻云霄。
然而,吼声过后,却是死一般的沉默。
没有人动。
牛二站在队伍的最前面,这个壮得像头牛的汉子,此刻却哭得像个三百斤的孩子。
“帅……俺……俺不走!”他带着哭腔喊道,“俺爹娘都没了,俺也没媳妇,俺就跟着你!你让俺干啥俺就干啥,给你当牛做马都行!你别赶俺走啊……”
“是啊,帅!我们不走!”
“我们跟定你了!”
台下的士兵们,群情激动,很多人都跟着哭了起来。他们是打仗的兵,是杀人的机器,他们不知道,离开了军队,离开了主帅,他们还能做什么。
王逐看着他们,眼眶也红了。
他走下高台,来到牛二面前。
他没有骂他,只是帮他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崭新的布衣,然后,用力地,给了他一个拥抱。
“牛二。”王逐的声音有些沙哑,“你己经不是兵了。你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回家去,找个好姑娘,成个家。以后,教你的儿子读书,识字,告诉他,他的爹,跟着岳元帅的旗,打到过黄龙府。这,比你跟着我,更有出息。”
他松开牛二,又看向所有人。
“你们,每个人,都是英雄。但英雄,不能只活在战场上。天下太平,才是英雄们最大的功勋。”
“我命令,所有人,解散!”
“回家!”
他吼出了最后两个字。
牛二看着王逐那不容置疑的眼神,终于,他擦干了眼泪,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好……俺听帅的……俺回家!”
他对着王逐,行了最后一个,也是最标准的一个军礼。
然后,他转过身,大步地,向着家的方向,走去。他没有回头,因为他怕一回头,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
一人动,全军动。
士兵们,笑着,哭着,互相拥抱着,道着珍重。他们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这座他们用生命守护过的城市,奔向了那个他们日思夜想的,家乡。
一个时代,落幕了。
……
一个月后,杭州西湖,栖霞岭。
烟雨朦胧,西湖的水面,像一块温润的碧玉。
王逐和岳雷,扶着一口崭新的楠木棺椁,一步一步,走在泥泞的山路上。棺椁里,是岳飞的遗骸。
他们身后,没有大军,没有仪仗,只有韩世忠、牛二等几个老兄弟。
他们将岳飞,重新安葬在了这片他生前最爱的湖山之间。
没有隆重的仪式,只有最质朴的祭拜。
当最后一铲土,盖在坟茔上时,岳雷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墓前,失声痛哭。
王逐默默地站在一旁,将那面“岳”字大旗,插在了墓碑之侧。旗帜在江南的微风中,轻轻飘扬,像是在无声地守护着长眠于此的英雄。
天下,终于太平了。
王逐抬起头,望着烟雨中的西湖,心中那根紧绷了一辈子的弦,终于,彻底松了下来。
他看着跪在地上哭泣的岳雷,看着旁边同样老泪纵横的韩世忠和牛二,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己经完成了。
他为这个时代,弥补了最大的遗憾。
而他自己,这个来自千年之后的过客,也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