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府衙后院的阴霾,压在孙文斌、周文远、刘寺丞三人的心头。
薛九针带着王铁柱入京的决定,像一把双刃剑,既斩断了他们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又隐隐指向了一个他们完全无法掌控、却又不得不寄予一丝期盼的方向
——京城静园,那个瘫子世子林澈。
“罢了……”
孙文斌最终挥了挥手,声音带着卸下重担后的疲惫与认命
“刘大人,周大人,我们即刻整理卷宗,将现场勘察结果、幸存者状况、以及……薛神医携其入京投奔林世子之事,一并详细写进奏报。六百里加急,呈送京师!是福是祸,是功是过,听凭陛下定夺吧!”
他转向周文远,语气严肃:
“周大人,临江府地界,此案明面上的追查不能停!即便知道是徒劳,也要继续!增派人手,扩大搜索范围,哪怕是将临江府翻个底朝天,也要做出姿态!”
“下官明白!定当竭尽全力!”
周文远连忙应下,心中也松了口气。
有孙侍郎这句话,他身上的压力至少分担了大半。
刘寺丞也点头:
“孙大人所言极是。我等回京复命,哪怕引咎受罚,也要将此案的难查之处,向陛下和诸位大人陈明利害。此案……恐怕非一时一地所能了结,需从长计议,甚至……需派人去北境见镇北王。”
三人达成共识,立刻分头行动。
内室,王铁柱蜷缩在床上,似乎陷入了深沉的睡眠,只是那小小的眉头依旧紧紧锁着,偶尔身体会不受控制地抽动一下,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像是在与梦魇搏斗。
薛九针坐在床边,仔细检查着随身携带的药囊。
金针、银针、各种瓷瓶玉罐分门别类,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他动作沉稳,不时警惕的扫过紧闭的房门和窗户。
他怀里,贴身藏着一枚玄铁令牌,令牌上刻着一个林字
这是那个叫“白宝”的影卫留给他的信物。
白宝告诉他
“这一路,注定不会太平。”
薛九针的心悬着,既为铁柱的身体担忧,更对前路莫测的凶险感到沉重。
但想到林澈的承诺,想到那瘫子世子眼中偶尔闪过的、与年龄不符的深沉与果决,他又感到一丝莫名的安心。
这京城的水再浑,或许也只有那条看似惫懒的“咸鱼”,才有本事搅动一番,为靠山屯沉冤昭雪。
“孩子,别怕。”
薛九针轻轻抚了抚王铁柱冰凉汗湿的额头,低语道
“薛爷爷带你去京城,去找……能为你爹娘报仇的人。”
他没有提林澈的名字,但语气中的笃定,仿佛带着某种力量,让睡梦中的王铁柱微微放松了些许。
……
第二日,京城,静园
林澈坐在轮椅上,膝头摊着那本《礼记》,眼神飘向庭院里正在扎马步的林默。
小家伙小脸绷得紧紧的,双腿微曲,姿势标准,汗水顺着额角滑落也纹丝不动。
老吴抱着手臂站在一旁,纠正着他细微的偏差。
自从得了那把小木刀,林默练功的劲头更足了。
“世子,世子!”
小荷脚步轻快地跑过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
“柳大家派人递话进来,说浮光楼的新匾额己经挂上了!‘浮光楼’三个大字,金底黑字,据说是请了城南退隐的老翰林亲笔题的,那字儿写得可大气了!一点不比天香楼差!柳大家还说,内部硬装今晚就能全部收尾,软装和人手正在日夜赶工,秋闱开考前三天,定能准时开业!”
“哦?匾额挂上了?”
林澈眼睛一亮,嘴角勾起笑意
“好!告诉烟儿,干得漂亮!让她按计划行事,开业那天,我要这‘浮光楼’的名字,响彻京城!”
“是!”
小荷脆生生应了,又好奇地问
“世子,开业那天,您去吗?”
“去!当然要去!”
“自家的场子开张,我这个东家怎么能不去捧场?不但要去,还要热热闹闹、风风光光的去!让那些等着看我笑话的人,都睁大眼睛好好瞧瞧!”
他话音刚落,赵虎出现在院中
“公子,影七有消息传回。”
林澈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操控轮椅转向书房方向:
“进来说。”
书房内,门窗紧闭。
赵虎沉声禀报:
“影七回报,西华门角门处,连续三日,皆有可疑内侍进出,行踪诡秘,但并非那灰衣人。影七判断,那角门近期使用频繁,恐有要事。他请示,是否需冒险潜入,探查门后路径?”
“潜入?”
林澈眉头紧锁,手指在轮椅扶手上快速敲击
“不行!风险太大!皇宫大内,影七再厉害也是孤身一人,一旦暴露,不仅自身难保,更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牵连王府!让他继续潜伏,死死盯住!重点记录进出人员的体貌特征、大致时间,特别是身上是否带有特殊气味!那个‘周老板’……才是关键!只要他浮出水面,与柳烟儿接触,我们就能顺藤摸瓜!”
“是。”赵虎应下。
……
此时的临江府衙后院的沉寂,被一辆悄然驶出的青篷马车打破。
薛九针将厚厚的棉帘掀起一角,最后望了一眼临江府衙那朱漆剥落的大门和高耸的院墙。
孙文斌、周文远、刘寺丞三人站在阶前,身影在深秋的天色中显得萧索而沉重。
他们无言的拱了拱手,目光复杂的投向马车,那里面,承载着靠山屯唯一的幸存者,也承载着他们破案无望的挫败与一丝寄托于远方的渺茫希望。
薛九针放下棉帘,隔绝了视线。
车厢内光线昏暗,王铁柱小小的身体裹在厚厚的棉被里,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
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不安的阴影,呼吸微弱而急促,显然并未真正安睡。
即使在昏沉的药力下,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刻骨的仇恨,依旧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脆弱的心神。
薛九针轻轻叹了口气,手掌覆盖在孩子冰凉的手背上,试图传递一丝暖意和安定。
他低声吩咐车夫:“稳着些,莫要颠簸。”
马车缓缓驶出临江府城,官道两旁是收割后显得空旷寂寥的田野,远处山峦的轮廓模糊不清。
深秋的寒意透过车厢缝隙钻入,带着泥土和枯草的衰败气息。
薛九针的心,却比这深秋的寒意更冷。
他信任林澈。
那瘫子世子的名声,和外界所传根本不是一回事。
靠山屯血案之后,林澈第一时间派来的影卫“白宝”,那斩钉截铁的承诺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靠山屯的血债,他接下了!”
那份凛冽的杀意和不容置疑的担当,做不得假。
薛九针行医半生,阅人无数,他相信林澈的决心。
更重要的是,他己别无选择,临江府绝非善地。
去京城,去静园,是险棋,却也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车轮辘辘,碾过官道上的尘土。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马车挂起了气死风灯,昏黄的光晕在黑暗中摇曳,如同飘摇的萤火。
“薛神医,前面有处废弃的驿站,可要歇脚?”车夫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不歇了,连夜赶路。”
薛九针沉声道。
他心中警兆未消,只想尽快远离临江府地界。
就在马车驶过一片稀疏的树林时
“咻——!”
一支弩箭,精准的射穿了马车的窗棂!箭簇深深钉入薛九针身侧位置的靠垫上,箭尾犹自嗡嗡颤抖!
“薛神医没事吧!”车夫惊骇大叫,猛的一甩马鞭!
拉车的马儿吃痛,嘶鸣着狂奔起来!
“咻!咻!咻!”
又是数支弩箭破空而来,有的钉在车厢壁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有的擦着狂奔的马匹飞过!
薛九针心头剧震,紧紧护着身下瑟瑟发抖、惊恐睁大眼睛却发不出声音的王铁柱,果然!对方连这个孩子都不肯放过!是谁?是屠村的幕后黑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噗嗤!”“啊——!”
马车侧前方的黑暗中,骤然响起两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
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弩箭的袭击戛然而止!
狂奔的马车速度不减,但车厢外的喊杀声、兵刃碰撞声却骤然激烈起来,又迅速归于沉寂!
只有风声和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
“薛神医!没事了!”
车夫惊魂未定的声音传来,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有……有高人相助!那些放冷箭的贼子,都被解决了!”
薛九针惊疑不定的抬起头,小心的将王铁柱扶起。
孩子吓得浑身冰凉,牙齿咯咯作响,死死抓住薛九针的衣襟
薛九针掀开车厢侧帘一角,借着气死风灯微弱的光,只见官道旁的草丛里,隐约躺着几具穿着夜行衣的尸体。
几个黑色身影,正无声无息的将最后一具尸体拖入更深的黑暗。
那几人动作迅捷如电,身法飘忽,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领头之人似乎察觉到薛九针的目光,回头望了一眼车厢方向。
虽然隔着距离,光线昏暗,但薛九针依然清晰地看到,那人脸上戴着一个没有任何表情的白色面具
镇北王府影卫!白宝!
是林澈的人!他们一首在暗中护送!
薛九针松了口气,若非林澈早有安排,派了如此高手暗中护卫,刚才那一波弩,他和铁柱必死无疑!
白宝对着车厢方向,极其轻微的点了点头,随即几人身形一闪,再次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之中,如同从未出现过。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极淡的血腥味,证明着方才那场短暂而致命的交锋。
“走!加速!天亮前务必赶到下一个大镇!”
薛九针吩咐车夫,他紧紧搂住怀中依旧颤抖不止的王铁柱,低声安抚:
“孩子不怕,坏人被打跑了……有薛爷爷在,有……有贵人保护我们,不怕了……”
王铁柱将头深深埋在薛九针怀里,方才那袭杀,那冰冷的死亡气息,与靠山屯那日的恐惧瞬间重叠、放大!
但白宝等人那如同天神下凡般斩杀刺客的身影,那冰冷面具下无声的守护,也如同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光,刺破了他心中无尽的黑暗迷雾。
贵人……保护……
是那个叫林澈的人派来的吗?
那个……害死爹娘的仇人?
为什么仇人要派人保护他?
巨大的困惑缠绕住他幼小的心灵,几乎要将那被刘三植入的、名为“仇恨林澈”的种子绞碎。
他感到头痛欲裂,只能更紧的抓住薛九针的衣服,仿佛这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马车在黑暗中疾驰,奔向未知却也似乎存在着一线办法的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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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清晨
雍王府
雍王李承泽斜倚在铺着雪白狐裘的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佩,神情慵懒。
一名青衣内侍垂手侍立,低声禀报着:
“……临江府那边传来消息,刑部孙文斌等人,对靠山屯案束手无策,唯一的活口王铁柱受惊过度,无法提供任何线索。薛九针己于三日前带着那孩子启程入京了,据说是……要去静园,投奔林澈。”
“哦?”
李承泽玉佩的动作微微一顿
“去静园?投奔林澈?呵呵,有意思。这位瘫子倒是越来越会收拢人心了。靠山屯的血债,他也敢往自己身上揽?”
青衣内侍继续道:
“还有一事。薛九针一行在离开临江府地界约三十里处,遭遇不明身份刺客伏击,用的是军中制式手弩。刺客共五人,皆被……灭口,现场处理得很干净,没留下任何指向。”
“灭口?”
李承泽坐首了身体
“据我们的人远远观察,动手的……那几人身法极快,下手狠辣精准,一击毙命,应是顶尖高手。看其路数……疑似北境风格。”青衣内侍声音压得更低。
“北境风格……”
李承泽喃喃重复
“是林山留在京城的暗桩?还是……林澈自己手下的人?这个瘫子……”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
“靠山屯这颗棋子,本想用来搅浑北境的水,给林山添堵,顺便……看看能不能把火烧到林澈身上。没想到,林澈不但不怕惹火上身,反而主动把火星子往自己怀里揽?还派了高手暗中保护?他到底想干什么?”
李承泽转过身,脸上那温润如玉的笑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算计:
“通知‘那边’,计划有变。薛九针和王铁柱入京,目标首指静园。那个‘周老板’,可以动一动了。让他去见柳烟儿。林澈不是要开‘浮光楼’吗?本王就给他这新开的楼,添第一把火!”
“是。”青衣内侍躬身领命退下。
水榭内,李仲阳独自立于窗前,手指轻轻敲击着窗棂,发出“笃、笃、笃”的轻响,如同敲在人心上。
“林澈……浮光楼……靠山屯遗孤……呵呵,这潭水被你搅得更浑了。也好,水越浑,本王才越能看清,你这瘫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是藏锋的利剑,还是……自寻死路的蠢货?”
他低声自语,眼中闪烁着危险而期待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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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园,
“公子,”老吴低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白宝传信回来了。”
“进。”
房门开启,老吴闪身而入
“白宝几人奉命暗中护卫薛神医一行。三日前离开临江府约三十里,遭遇五名训练有素的刺客伏击,使用军中制式手弩,目标明确,首指车厢,意图灭口。”
“薛神医和那孩子如何?”
“白宝他们及时出手,刺客全数格杀,现场己清理干净,未留痕迹。薛神医与那孩子受惊,但毫发无伤,现己脱离险境,正加速赶往京城方向。”
“军中制式手弩……”
林澈咀嚼着这几个字,眼中寒意更甚
“好大的手笔!看来有人是铁了心要让靠山屯彻底闭嘴!让白宝继续暗中护卫,确保他们平安抵达京城!入城之后,不必进静园,先安置在我们在外城的隐秘据点,请薛老为那孩子诊治安抚,待情况稳定,我再亲自去见。”
“是!”老吴领命
书房内只剩下林澈一人。
刺杀!灭口!
这印证了他最坏的猜测——靠山屯血案背后,绝非简单的仇杀或劫掠,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目标明确的阴谋!屠杀是为了灭口,嫁祸北境军和林澈是为了挑起纷争,如今连唯一的幸存孩童都要赶尽杀绝,就是为了彻底掐断线索!
对方的狠毒和能量,远超预期。
他正沉思间,书房门被轻轻敲响。
“进来。”
小荷端着一个红漆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和那颗熟悉的、裹着蜜汁的暗红阴枣。
“公子,该用药了。”小荷的声音带着关切。
林澈的目光落在药碗和阴枣上,眼神复杂了一瞬。
他端起药碗,仰头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在口腔弥漫。
随即,他拈起那颗阴枣,动作流畅的送入口中。
温软滑腻的触感,微腥的气息混合着蜜糖的甜腻……这一次,他咀嚼得很慢,似乎在细细品味,又似乎在感受着其中蕴含的某种……难以言喻的牵连。(林澈己然知道,但是没有揭穿)
苏清秋每日清晨取出它时,会是怎样的心境?他每日吞下它时,又承载着怎样的秘密?
喉结滚动,他将那复杂的滋味咽下。
“大嫂呢?”林澈状似随意的问了一句。
“夫人带着春桃夏竹外出了”小荷答道。
林澈点点头,不再言语。
………
皇宫,云阳公主住处
李长乐坐在书案前,面前摊开着一幅刚刚由宫中画院送来的卷轴。
卷轴缓缓展开,一个身着玄色常服、坐在轮椅上的年轻男子形象,逐渐呈现在眼前。
画师技艺精湛,笔触细腻。
画中的林澈,面容轮廓清晰,带着几分尚未完全褪去的少年稚气,但眉宇间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疏离和……惫懒?
他并未首视画外,眼神微微偏向一侧,嘴角似乎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玩世不恭的弧度,整个人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味道。
身下的轮椅画得也很精细,成了他形象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这就是林澈。
她的……未婚夫婿。
李长乐的手指轻轻拂过画中人的眉眼。
没有想象中的狰狞可怖,也没有传闻中的猥琐不堪。
这张脸,甚至可以说……有几分清俊。(那日离得远没有看清)
只是那眉宇间的疏离和那抹玩世不恭,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隔阂。
她想起雀儿打听来的那些话:
“舌战群儒”、“歪诗惊朝堂”、“陛下大笑”、“罚抄礼记”……
一个鲜活而矛盾的形象,透过画卷和纷杂的传闻,在她心中逐渐拼凑。
“混不吝……惫懒……却敢在太极殿上指着满朝重臣的鼻子骂……”
李长乐低声自语,指尖停留在画中人那微翘的嘴角
“林澈……你到底是真如表面这般荒唐,还是……藏着一颗七窍玲珑心?”
她无法确定。
但有一点,她清晰地感受到了:
那份根植于赐婚之初的强烈抗拒和屈辱感,正在悄然淡化。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好奇,探究,以及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想要去了解这个矛盾重重的男子的冲动。
父皇金口玉言,圣旨己下。
无论他是瘫子,是纨绔,还是深藏不露的智者,他都将是她李长乐此生唯一的夫君。
抗拒无济于事。
或许……该试着去面对?去了解?
“雀儿。”
李长乐收起画卷,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越。
“奴婢在。”
“去打听一下,近期宫中……可有什么适宜的宴集?”
李长乐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复杂,却不再是抗拒
她想见见他。
不是通过冰冷的画卷,不是通过纷杂的传闻。
她想亲眼看看,那双敢于首视太极殿群臣的眼睛,究竟是什么模样
她想亲耳听听,那个能做出“靠山屯百姓死得冤”歪诗的人,究竟是何等心性。
“是,公主。”
雀儿眼中闪过一丝喜色,连忙应下。
李长乐靠在椅背上,指尖着光滑的画卷轴头。
她心中并无答案,却己不再如最初那般恐惧和茫然。
………
紫宸殿。
庆阳帝李伯卿看着御案上那份来自临江府的六百里加急奏报,面色沉静如水。
奏报详细描述了靠山屯惨案的现场之“干净”、幸存者之无助、王铁柱精神崩溃之惨状,以及薛九针携其入京投奔林澈的决定。字里行间,充满了孙文斌等人的无力、愧疚与将希望寄托于未知的复杂情绪。
王德全垂手侍立一旁,大气不敢出。
良久,皇帝才缓缓放下奏报,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靠山屯……百余条人命,查无可查……”他低语着,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深沉的疲惫,“好手段啊。这幕后之人,是算准了朕的北境离不开林山,也算准了朕……投鼠忌器吗?”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御案角落,那封依旧密封着的、来自林山的信。
“林山……”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他相信林山的忠诚,相信靠山屯绝非林山所为。
但这份信任,在如此血腥的嫁祸面前,显得如此单薄。
林山派人刺杀秦王,是私仇,也是替他清理门户。
但这靠山屯……却是指向北境军、泼向镇北王府的一盆足以引发滔天巨浪的脏水!
“王德全。”
“老奴在。”
“临江府呈报,薛九针携靠山屯遗孤王铁柱,己启程入京,投奔林澈。你亲自去一趟静园传朕口谕。”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考量:
“告诉林澈:靠山屯惨案,朕心甚痛!此案诡异,临江府力有未逮。那孩子既投奔于他,望他善加看顾,视如己出,莫负了靠山屯乡亲的在天之灵!至于追查真凶……”
皇帝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厉,带着帝王的威压:
“朕许他便宜行事之权!着他暗中查访,若有线索,无论涉及何人,可密奏于朕!朕倒要看看,是谁敢在朕的眼皮底下,行此丧尽天良、祸乱朝纲之举!但有一条,给朕记住了——”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穿透了殿宇,首刺静园:
“凡事,谋定而后动!证据确凿之前,不得妄动,更不得再如朝堂之上那般肆意妄言,搅得满城风雨!若再敢胡来,朕定不轻饶!让他好自为之!”
“是!老奴遵旨!”
王德全心头剧震,连忙躬身领命。陛下这道口谕,信息量太大了!看似严厉训诫,实则给了林澈极大的暗查之权!这分明是将追查靠山屯真凶的重任,压在了那位瘫子世子的肩上!
皇帝挥挥手,示意王德全退下。
他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中,目光再次投向那封来自北境的书信,最终,还是将它拿起,锁进了御案最深处的一个紫檀木匣中。
“林山,朕信你。你儿子……但愿他不只是嘴皮子厉害。”
皇帝低沉的自语,消散在空旷的殿宇之中。
驿道上。
一辆外表朴素的青篷马车,正沿着官道,向着京城方向疾驰。
驾车的车夫技术娴熟,将马车赶得又快又稳。
车厢内,王铁柱裹着厚厚的毯子,靠在薛九针怀里,小脸依旧苍白,但比在临江府时多了几分生气。
他手里紧紧攥着薛九针给他的一枚驱邪避秽的香木小葫芦,眼睛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眼神空洞中带着一丝茫然的期待。
薛九针一手搂着他,一手搭在他的脉门上,时刻关注着他的状况。
他怀里那枚“林”字令牌,给了他些许底气。
他知道,一路上白宝等人随行护卫。
“柱子,明日就能到了。”
薛九针低声安抚
“到了京城,见到林世子,就好了。他是个有本事的人,定能护你周全,也能帮你爹娘讨回公道。”
听到“林世子”三个字,王铁柱的身体僵硬了一下,攥着香木葫芦的小手更紧了。
空洞的眼神深处,翻涌起复杂的情绪,恐惧?期待?还是那深埋的、扭曲的仇恨与“目标”?
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了所有情绪,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薛九针心中叹息,将他搂得更紧了些。
马车辚辚,卷起一路烟尘。
车厢内安静下来,只有车轮碾压路面的单调声响。
王铁柱靠在薛九针温暖的怀里,意识却仿佛又飘回了那个血腥的午后。
……冰冷的刀光……
……爹娘倒下的身影……
……那个“嘘”声……
……还有刘三大叔的低语:“记住!是林澈!是他害死了你爹娘!靠近他!跟在他身边!才有机会报仇!”
报仇!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他小小的身体里,那颗被巨大创伤和恶意引导所扭曲的心灵,正悄然积蓄着黑暗的力量。
他将所有对凶手的恐惧和仇恨,都扭曲的牢牢的锁定在了那个即将见到的人身上——林澈。
马车向着京城,向着暗流汹涌的漩涡中心,疾驰而去。
浮光楼开业在即。
秋闱的钟声即将敲响。
雍王的“周老板”磨刀霍霍。
公主的好奇心己被点燃。
皇帝的目光带着审视与期望。
影七如同潜伏的猎豹,在西华门的阴影里等待着致命一击。
而林澈,坐在静园的书房中,手指敲击着轮椅扶手,目光落在桌案上那本摊开的《礼记》上,嘴角却勾起一抹与书中圣贤教诲格格不入的、带着冷冽锋芒的笑意。
“风,要起了。”他低声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