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府,衙署后院临时辟出的“靠山屯案”专案值房内,气氛凝重。
窗纸上映着秋阳,却驱不散室内的阴霾。
刑部侍郎孙文斌、大理寺刘寺丞,连同临江府周文远,围着一张堆满卷宗、地图的方桌,个个眉头紧锁,面沉似水。
“啪!”
孙文斌将手中一份写满问讯记录的卷宗重重拍在桌上,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烦躁和一丝绝望:
“三天了!又是三天!除了王铁柱那孩子,这……这让我们拿什么向陛下交代?拿什么向朝廷交代?!”
他年约西十,是刑部出了名的干吏,向来以细致缜密著称。
可面对靠山屯这桩惨绝人寰却又干净利落得令人发指的屠村案,他引以为傲的刑侦手段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高墙,撞得他头破血流,心力交瘁。
现场勘察,除了那些留下的、指向军伍的制式军械的模糊痕迹和几枚无法追查的脚印外,再无他物。
凶手如同鬼魅,杀人放火,然后消散在临江府地界之中。
大理寺刘寺丞,年岁稍长,面容儒雅中带着常年断案的刚毅,此刻也深深叹了口气,手指敲击着桌面:
“孙大人稍安勿躁。此案之棘手,非战之罪,唯一的活口王铁柱……唉,那孩子受的刺激太大。”
他看向一首沉默坐在角落阴影里的薛九针:
“薛神医,那孩子这几日情况如何?可……可曾回忆起什么新的细节?”
他的语气带着最后一丝希冀,也带着不忍。
薛九针抬起头,花白的头发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凌乱。
他眼中布满血丝,显然也为此案耗尽了心神。
他缓缓摇头,声音疲惫:
“孙大人,刘大人,周大人。铁柱那孩子……老夫这几日用尽了安神宁心的方子,勉强让他能喝下些米汤,夜里惊厥也少了些。但一提到靠山屯,提到那日……他就像受惊的兔子,浑身发抖,只会往被子里钻,或者……就是哭,哭到昏厥。那日的惨状,己深深烙在他魂魄里,成了最可怕的梦魇。强行去撕开,恐怕……”
他顿了顿,看着几位官员脸上掩饰不住的失望和焦灼,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几位大人为国分忧,一片公心,老夫明白。这样吧……老夫再给他服一剂安神定志的汤药,剂量稍重,让他神思稍稳,不至于过度惊惧。然后……几位大人再试一次。但丑话说在前头,莫抱太大希望。一个十岁的孩子,在那种情形下,能记得父母惨死己是极限,还能指望他看清凶手面目,记住对方言语?凶手若有心,岂会在他面前留下破绽?”
孙文斌三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
薛九针的话句句在理,可他们身负皇命,查办如此惊天大案,若真是一点线索都挖不出,如何回京复命?如何面对天下悠悠之口?
“有劳薛神医了!”
孙文斌对着薛九针郑重拱手
“无论如何,总要再试一次!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
他很着急
靠山屯百余口人命,惨绝人寰,若不能尽快破案,给天下一个交代,他这个刑部侍郎也做到头了。
薛九针默默点头,起身走向内室去配药。
他的背影显得有些佝偻。
配药时,他的手很稳,但眼神却异常复杂。
他想起前几日那个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药庐附近,自称为“白宝”的镇北王府影卫。
那影卫只对他说了几句话:
“薛神医,世子己知晓靠山屯惨案,震怒非常,世子有令:其一,务必护住那孩子性命周全,待他康复,其二,若临江府刑部之人无能,查不出真凶,请神医务必跟随我等亲自护送王铁柱入京,至静园。世子亲口承诺,此仇不报,誓不为人!靠山屯的血债,他接下了!”
白宝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凛冽杀意,也带着承诺。
薛九针当时只觉心头一块巨石落了地。
林澈……那个看似惫懒荒唐、实则心思剔透的瘫子,他信得过!
林澈说出“此仇不报,誓不为人”的话,薛九针信!
所以,他此刻答应再让官员们问一次王铁柱,除了公事,心底也存了份私心:
若真问不出,他便立刻带铁柱走!去京城!去静园!去找那个在静园的瘫子。
……
内室,光线柔和了许多。
王铁柱蜷缩在铺着厚厚被褥的床上,小脸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窝深陷,大大的眼睛里只剩下空洞的恐惧和麻木。
薛九针端着一碗气味浓重的褐色药汁,小心翼翼的喂他喝下。
药汁很苦,铁柱眉头都没皱一下,顺从地咽了下去,像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
药力很快起了作用。
他眼中的惊惧似乎被一层朦胧的水雾覆盖,身体不再那么僵硬颤抖,呼吸也稍稍平稳了些。
但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悲伤,依旧浓得化不开。
孙文斌、周文远、刘寺丞三人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尽量放柔了语气。
“铁柱,”
周文远坐在床边,声音温和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别怕,伯伯们在这儿,坏人不敢来了,你还记得那天……除了那些坏人冲进来打打杀杀,放火……你还听到过什么特别的声音吗?比如……他们说话?说什么了?或者……有没有听到谁喊了什么名字?”
王铁柱的身体瑟缩了一下,空洞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前方,嘴唇紧紧抿着,一言不发,只有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
孙文斌性子急些,但也努力压着:“铁柱娃儿,你仔细想想,那些坏人……穿什么衣服?是高是矮?胖是瘦?脸上有没有疤?或者……他们拿的刀,跟你后来在村里看到的官爷的刀,像不像?”
铁柱依旧沉默,只是那空洞的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了一下,又被强行压了下去。
他下意识的抱紧了双臂,仿佛这样能汲取一丝微薄的安全感。
孙文斌深吸一口气,换了个角度:“铁柱,你是好孩子,最勇敢了。你还记得……你藏到柴垛里的吗?你爹……他最后跟你说了什么?”
他想从亲情的角度唤起孩子尘封的记忆碎片。
“爹…………”
这个字仿佛带着巨大的魔力,瞬间击溃了王铁柱用麻木筑起的脆弱堤防。
大颗大颗的泪珠涌出,顺着他苍白瘦削的脸颊滚落,砸在粗糙的被面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他小小的身体开始剧烈的抽噎
“哇……爹……娘……都……都没了……血……都是血……”
他崩溃的哭喊出声,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绝望,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
几位官员看着眼前这撕心裂肺的一幕,心中那点仅存的希望彻底破灭,只剩下无力感和愧疚。
孙文斌颓然的闭上眼,刘寺丞重重的叹了口气,周文远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问不下去了。
再问,就是往这孩子血淋淋的伤口上撒盐。
“罢了……罢了……”
孙文斌声音干涩,疲惫地挥挥手
“薛神医,劳烦您好好照顾孩子吧。我们……我们出去再议。”
三人带着满身的挫败和沉重,脚步踉跄地退出了内室。
房间内只剩下压抑的哭泣声。
薛九针看着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的王铁柱,心如刀绞。
他上前,用手掌轻轻拍抚着孩子瘦骨嶙峋的后背,低声安抚:
“哭吧,哭出来就好……哭出来就好……柱子不怕,有薛爷爷在……”
就在这无尽的悲恸和混乱中,王铁柱那被巨大痛苦冲击得近乎涣散的意识深处,一些破碎而清晰的画面闪现
那日……
爹娘倒下的身影……
还有……那个高大的身影!
那个靠近柴垛的身影!
……看不清面容……只有一双眼睛
然后……那只带着血腥味的大手!
没有杀他!没有!
那只手,没有拿刀,而是……轻轻的摸上了他的脸颊!
冰冷的触感,激得他当时几乎尖叫出声!
然后……那只手的手指,竖起了一根,压在了他自己的嘴唇上!
“嘘——”
那个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安抚,又像是致命的威胁!
紧接着,是那个穿着临江府兵服色的刘三大叔,紧紧抱着他时,那同样压得极低、却带着引导的话语:
“柱子,记住!记住这些穿黑衣服的魔鬼!他们……他们是北境来的兵!是镇北王的人!是在你们村养病的那个瘫子,他叫林澈,是他……是他害死了你爹娘!害死了全村人!你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记住这个仇!只有靠近他,跟在他身边……才有机会!才有机会报仇!明白吗?为了你爹娘!为了靠山屯!”
他想喊,想告诉所有人那些黑衣魔鬼的可怕,想喊出那个“嘘”声的恐怖,更想喊出刘三告诉他的那个名字——林澈!那个害死他爹娘、害死全村的仇人!
可是,刘三的话,如同枷锁,死死的锁住了他的喉咙!
“靠近他……才有机会报仇……”
这个念头,在巨大的恐惧和仇恨中,被扭曲的顽强的支撑着,成为了他混乱心智中唯一能抓住的“目标”。
他不能说出林澈的名字!说出来,他就失去了靠近仇人、为爹娘报仇的唯一机会!
他只能哭。
用尽全身力气,绝望的哭泣。
小小的肩膀剧烈的耸动着,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报仇!找林澈!到林澈身边去!
这个念头疯狂的在他小小的胸膛里燃烧、呐喊!
压过了恐惧,压过了悲伤,只剩下一种近乎偏执的黑暗意志!
他哭得更凶了,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但这一次,那哭声里除了绝望,似乎还掺杂了一丝令人心悸的、扭曲的决绝。
薛九针只当他是悲痛过度,更加心疼的安抚着。
外间
孙文斌、周文远、刘寺丞三人相对无言,桌上凉透的茶水映着他们同样灰败的脸色。
死寂笼罩着房间,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更显得这沉默无比压抑。
“完了……全完了……”
孙文斌终于忍不住,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杯跳起,
“这他娘的叫什么事儿!老子干了二十年了,就没见过这么邪门的案子!一点头绪都没有!连个能开口的活口都问不出个屁来!这回去……怎么交差?等着摘乌纱帽吧!”
这位刑部侍郎此刻满脸都透着沮丧和愤怒。
刘寺丞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声音疲惫:
“孙大人,稍安勿躁。此案……非人力所能及。目前来看指向军五,凶手手段狠辣远超我等想象。恐怕……非朝中顶尖人物策划,难以做到如此滴水不漏。”
“顶尖人物?”
孙文斌抬头,眼中布满血丝
“刘大人,慎言!无凭无据,岂可妄加揣测!陛下和朝廷要的是线索!是证据!不是你我在这里空口白牙的臆测!”
“证据?”
刘寺丞苦笑
“孙大人,你告诉我,证据在哪里?靠山屯幸存者口不能言,现场线索寥寥无几,指向军伍的军械痕迹又处处透着刻意!这分明就是……就是有人处心积虑,布下的一个死局!一个让我们查无可查,只能把矛头指向北境,指向镇北王府的死局!”
他说出了孙文斌心中一首盘旋却不敢宣之于口的猜测。
孙文斌脸色变幻,最终颓然坐下,双手用力搓着脸:
“死局……死局……可这死局,总要有人去破!或者……总要有人去承担这破不了局的罪责!你我……就是那顶罪的倒霉蛋!”
一股绝望的寒意,在三人心中蔓延。
就在这时,内室的门被轻轻推开,薛九针走了出来
“三位大人,”
“铁柱那孩子……方才情绪彻底崩溃了。老夫用了针,才勉强让他睡下。再问……是真的不能了。再问下去,老夫怕他……心神俱碎,活不成了。”
他看着三位官员脸上那如丧考妣的神情,继续说道:
“老夫知道几位大人职责所在,压力如山。但事己至此,强求无益。这孩子……是靠着山屯唯一的根苗了。老夫要护他周全。此地……己非久留之地。”
他顿了顿,迎着三位官员惊愕的目光,一字一句道:
“老夫决定,明日便启程,带铁柱离开临江府,入京。”
“入京?”孙文斌惊愕道
“薛神医,您这是……”
薛九针目光坦荡,语气沉稳:
“去京城,去静园,找镇北王之子林澈。”
“林澈?”
刘寺丞眉头紧锁
“薛神医,您这是何意?此案尚未查明,与林澈有何关系?况且,您带这孩子去找他……”
“林澈与靠山屯,有渊源。”
薛九针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
“老夫为他治过伤,深知其为人!他表面浪荡不羁,内心却极重情义,智慧通达!况且,老夫收到过他派来的人传话!”
他目光扫过三人,声音低沉而有力:
“林澈亲口承诺:靠山屯的血债,他林澈接下了!他必会倾尽全力,查出真凶,还靠山屯枉死的乡亲一个公道!他更要亲自护住王铁柱,视如己出!此乃老夫带铁柱入京的唯一理由!也是这孩子……唯一的活路!”
薛九针的话让孙文斌三人彻底呆住了。
林澈?那个纨绔瘫子?
他……他竟在暗中关注此案?还派人接触薛神医?
还做出了如此重的承诺?
这……这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震惊、疑惑、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在他们脸上交织。
但看着薛九针那饱经风霜却无比坚定的眼神,感受着他话语中那份不容置疑的信任
或许……或许这个看似荒唐的瘫子,真的是这盘死局中,唯一能搅动风云的变数?
孙文斌张了张嘴,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薛神医……一路保重!这孩子……就拜托您了。我等……无能!”
他对着薛九针深深一揖,语气中充满了苦涩和寄托于渺茫希望的复杂情绪。
周文远和刘寺丞也默默拱手。
薛九针坦然受了这一礼,不再多言,转身走回内室,轻轻关上了门。
门外,是三位朝廷大员沉重的叹息和无尽的迷茫。
门内,王铁柱在药力的作用下沉沉睡去,只是那紧锁的眉头和微微颤抖的眼睫,昭示着他内心并不平静。
薛九针坐在床边,手掌轻轻覆盖在孩子冰凉的小手上,目光望向窗外京城的方向,充满了忧虑
外面三人,看着薛九针进入内室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无力感。
他们站起身,走到院中,深秋微凉的空气也无法驱散心头的沉重。
“唉……”
刘寺丞长叹一声,打破了沉默
“薛神医说得对,是我们……太过强求了,那孩子……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或者说……他所知道的,只有那足以摧毁他心智的恐惧本身。”
周文远也摇头苦笑:“此案……难如登天啊。连唯一的目击者……也提供不了任何线索。我们……该如何向陛下,向天下人交代?”
孙文斌负手而立,仰望着阴沉沉的天空,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沉重:
“如实禀报吧。现场勘查结果,幸存者状况,以及……王铁柱的反应。陛下是明君,当能体谅其中难处。至于林世子那边……”
他想起薛九针的hua
“既然薛神医己与林澈有约,那孩子……就送去静园吧。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也未可知。林澈既敢提及靠山屯,想必心中亦有计较。我等……做好自己的本分,继续追查其他可能的线索,哪怕……希望渺茫。”
周文远俩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寄托于未知的期盼,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