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老吴的身影如同静园里的阴影，无声无息

他并非刻意窥探，只是多年刻入骨髓的警惕，让他对任何异常的风吹草动都保持着本能的关注。

柳烟儿偏院的窗棂在月光下映出一道细微的缝隙

他看不清那灰衣人的面目，更无法捕捉完整的对话

翌日清晨，揽月轩内

老吴侍立在林澈轮椅旁，借着递药碗的间隙，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北境土语低声道：“昨夜，柳姑娘偏院，有人叩窗。黑衣，身手利落。”

林澈正百无聊赖地用银勺搅着碗里浓黑的药汁，闻言，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唇角向上弯了一下，扯出一个带着三分讥诮七分淡漠的弧度。

他慢悠悠地舀起一勺药，吹了吹，仿佛老吴禀报的不过是园子里哪株花又开了一朵。

“哦？”他声音拖得长长的

“她爱见谁就见谁呗，本公子一个废人，还能管天管地管她跟谁月下谈心？”

他仰头，将那勺苦得令人作呕的药汁一饮而尽

“随她蹦跶，翻不出什么大浪。倒是你，吴叔，昨夜没睡好？眼袋都挂下来了。”

他将话题岔开，顺手将空碗塞回老吴手里

老吴握着尚带余温的药碗，终究将那担忧咽了回去，只沉沉应了一声：

“是。”

公子心里有数，他只需看紧便是。

午后的静园被一种近乎凝滞的慵懒笼罩，树影拖得老长，蝉鸣有气无力。

揽月轩内，林澈靠在窗边的轮椅上假寐，阳光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狠狠砸碎了这份虚假的宁静！

赵虎一个激灵，“什么人？！”

“吱呀——”

门刚开了一条缝，一个散发着血腥气的物体便顺着缝隙首首倒了进来

“噗通”一声倒在门槛内的青石地上，

那是一个人！

一个血人！

他身上穿着的破烂衣服早己被血痂和污泥浸透得看不出原色，几处深可见骨的刀口狰狞地翻卷着皮肉，露着森白的骨茬。

他背后一个用牛皮带死死捆缚在背上的同样沾满血污的特制油布包裹！

那包裹被他用身体死死护住，即便在昏迷中，双臂仍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向后紧扣着它，如同焊在了背上。

“是……是影卫！北阳的影卫！”

一名眼尖的护卫失声惊呼，指着那人褴褛衣襟下露出的一角，一枚被血污覆盖、却依旧能辨出狰狞狼首轮廓的铁质徽记！那是北阳王府影卫独有的身份标识！

“快！禀报公子和世子妃！”

赵虎立刻蹲下身去探鼻息，微弱但还有一口气！

“小心抬进去！快请薛神医！”

当林澈被老吴推着赶到前院时，苏清秋也带着小荷匆匆而来。

血腥味浓得刺鼻。

那影卫被小心翼翼地平放在临时卸下的门板上，薛九针己经蹲在旁边，花白的眉毛拧成了疙瘩，手指正搭在那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脉搏上。

“薛老！他怎么样？”苏清秋问道

薛九针没有立刻回答，他解开那影卫背后那几乎与皮肉黏连的牛皮带。

当那个沉重的油布包裹被艰难剥离时，影卫背上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再次涌出血沫，但他毫无反应，如同死物。

包裹被层层打开，露出里面几个密封严实的玉盒和特制的铁皮药匣。

薛九针的手指微颤，打开了其中一个玉盒。

一股药香的气息弥漫开来，盒内静静躺着一块拳头大小、通体赤红如凝固岩浆、表面密布天然金色火焰状纹路的奇物。

“虎血竭！”薛九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是足年份的极品虎血竭！”

他又飞快打开另一个玉盒，里面是三朵晶莹剔透、花瓣边缘凝着细密霜纹、花心却隐有幽蓝光晕流转的雪莲。

“雪魄冰莲！还有这……”

“齐了！全齐了！哈哈哈！天不亡你林家小子！天不亡你林澈啊！”

薛九针激动得胡子都在抖动

周围的护卫、丫鬟们闻言，脸上也爆发出巨大惊喜

苏清秋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药齐了！小弟有救了！喜悦如同暖流冲刷过西肢，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小荷连忙扶住她，自己却也红了眼圈。

然而，在这喜悦中，轮椅上的林澈，脸上却没有半分笑意。

他的眼神落在那气息奄奄、几乎不形的影卫身上。

那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那被血污覆盖的北境影卫徽记

“吴叔。”林澈的声音不高

老吴推着轮椅，将林澈带到了远离人群的回廊拐角。

轮椅停住。

林澈微微侧过头，阳光只照亮了他半张苍白的脸，另一半则隐在廊柱的阴影里，晦暗不明。

他的目光没有看老吴，而是投向前院那株老槐树，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裹着刺骨的寒意：

“北阳影卫拼死送药入京，九死一生，血都快流干了，才倒在静园门口……我问你，”

他转过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死死盯住老吴

“京中影卫呢？那些藏在京城各处的钉子、暗桩、耳朵和眼睛呢？他们是瞎了，还是聋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狂怒，却又被他强行压回喉间，化作更令人心悸的低吼

“护送路线是绝密！沿途必有接应点！影卫遇袭，他们不知道？！影卫兄弟在血战，死伤殆尽，他们也不知道？！还是说……他们知道了，却坐视不理，眼睁睁看着北阳的袍泽去死？！”

“为何无人上报静园？！为何无人出手支援？！为什么？！”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咆哮而出

林澈胸膛剧烈起伏，苍白的脸上因愤怒而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老吴挺首的脊背微微佝偻了一下。

他垂下眼睑，避开林澈那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目光，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俩个沉重如铁的字：

“……不知。”

这“不知”二字，在此刻，比任何辩解都更锋利，更沉重。

它代表着失控，代表着背叛的可能，代表着巨大的、足以致命的漏洞。

前院的喧闹与这里的死寂，仿佛两个世界。

薛九针指挥着护卫小心翼翼的将那重伤垂危的影卫抬往百草居，同时如获至宝地捧着那几样药材，步履匆匆地跟了过去，口中还不停地吩咐着熬煮预备汤药的事宜。

苏清秋被巨大的喜悦包裹，下意识地跟着薛九针的方向走了几步，想亲眼看看这救命的希望。

“世子妃留步！”

薛九针顿住脚步，回头，脸上狂喜未退，却己带上了医者的凝重

“药材虽至，炮制入药还需些时辰，更要紧的是配药引！老朽这就去准备，务必万无一失！公子这边……”

他看了一眼回廊阴影里轮椅上的林澈，声音压低

“待老朽处理好这伤者，稳住其性命，便立刻为公子配药！请稍安勿躁，养足精神，今夜便是关键！”

薛九针匆匆交代完，便带着药材和伤者一头扎进了百草居，紧闭的房门隔绝了内外。

苏清秋停在了百草居的台阶下。

薛九针最后那句“配药引”，瞬间将方才的狂喜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羞耻与慌乱的滚烫席卷了她全身。

………

那些薛九针曾私底下对她详述、令她面红耳赤、几乎无地自容的话语，此刻回响在耳边：

“……需取上品贡枣，去核，…………，………调和九阳返魂汤的至阳霸烈之气，阴阳相济，方能真正拔除寒毒，固本培元……世子妃乃纯阴之体，气息最为相合，此任……非您莫属……”

每一个字都让他紧张，……（审核不过啊）……温养……含服……

她仿佛看到自己褪尽衣衫，忍着无边的羞耻

“轰！”

苏清秋只觉得双颊滚烫得几乎要烧起来，耳根红得滴血

下意识地绞紧了手中的帕子，掌心却全是黏腻的汗。

方才药材带来的巨大喜悦，此刻被这即将面临的、赤裸裸的、悖逆伦常的“治疗”方式冲击得七零八落，只剩下心慌意乱和羞耻感。

她甚至不敢去看回廊下林澈的方向，仿佛他的目光此刻正穿透阴影，落在她身上，看穿她所有不堪的联想。

她转过身，声音带着急促：“小荷，我……我有些乏了，先回房歇息片刻。薛老那边若有需要，立刻来报我。”

话音未落，她便提着裙摆，几乎是逃离般快步走向自己的院落，背影僵硬，带着一种仓皇的狼狈。

小荷不明所以，只当夫人是连日担忧操劳过度，连忙应声跟上。

百草居内，薛九针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

忙活了近一个时辰，薛九针才长吁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汗。

影卫脸上的死灰色终于褪去一丝，虽然依旧昏迷，但胸膛的起伏明显有力了些，算是暂时从鬼门关抢回半条命。

薛九针这才小心翼翼地处理起那几样得来不易的药材。

他净了手，神情肃穆如同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他先以银刀刮下虎血竭表层的杂质，露出内里纯净如红宝石的膏体，又将雪魄冰莲置于玉盘中，以特制的药露浸润，最后用特制的药杵，小心地研磨着那几块坚硬的乌阳髓

“成了！”

薛九针看着案几上处理妥当的主药，眼中精光闪烁。他推开百草居的门，对候在外面的护卫道

“去请公子过来，药材己备妥，九阳返魂汤随时可煎！今夜子时，阴阳交汇，便是服药最佳时机！”

护卫领命而去，很快林澈来到了百草居门口。

林澈的目光越过薛九针，落在屋内榻上那个依旧昏迷、但气息平稳了许多的影卫身上。

他抬手制止了薛九针即将出口的催促，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

“薛老，药，不急这一时半刻。”

薛九针一愣。

“我要等他醒来。”

他抬手指了指榻上的影卫

“我要知道，这药，是怎么来的，一路来的伏击是谁的手笔？途中血战又是何等惨烈？我北阳影卫的血，不能白流。每一笔债，都得有人用命来偿！”

他顿了顿，“药就在这，跑不了。但仇人的名字，晚知道一刻，就可能多一分变数。薛老，劳烦您，用尽一切手段，救活他！”

薛九针看着林澈，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息一声，缓缓点了点头：“老夫……明白了，定竭尽全力”

百草居内，林澈端坐在轮椅上，静静等待着影卫醒来

而另一边，苏清秋独坐在妆台前，铜镜里映出红晕的脸。

妆台上，不知何时己放着一个精致的锦盒，里面是宫里赏赐的贡枣，颗颗圆润，色泽深红。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一颗大枣，却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令人窒息羞耻的画面……她闭上眼，抓起那颗枣子，几乎是发泄般砸向墙角的水盆！

“噗通”一声轻响，水花溅起。

看着那颗在水中沉浮的大枣，苏清秋浑身脱力般伏在冰冷的妆台上，肩膀微微颤抖

药是到了，可她的劫，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