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前行,将临江府的繁华与喧嚣甩在身后。
车厢内,气氛有些凝滞。
柳烟儿垂首坐在角落,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林澈斜倚在软枕上,闭目养神片刻,睁开眼,带着几分玩味看向她。
“烟儿姑娘,”他声音带着点宿醉未消的沙哑,“跟着我委屈你了?”
柳烟儿身体一颤,连忙摇头,声音细弱:“不……不委屈,能跟着公子,是烟儿的福分。”
“福分?”
林澈轻笑一声,带着点嘲讽,“周知府也这么说,说说吧,你这般品貌才情,怎会沦落到醉月楼那等地方?”
柳烟儿眼圈微红低声道:“回公子,烟儿本是江南商贾之女,三年前,家中运货的船队遭了水匪,父母、兄长皆……只余我一人被掳走,辗转多地,最后被卖入醉月楼……”她的声音哽咽,那份哀伤不似作伪。
林澈静静地听着,目光在她清丽的脸上扫过。
江南商贾?水匪?他心中念头飞转。
江南富庶,水匪猖獗确有其事,但一个孤女被卖入青楼,过程未免太过顺畅。
她身上那份清冷孤高的气质,也非寻常商贾之家能轻易养成,这身世,怕是有几分遮掩,不过此刻,他无意深究。
“也是个苦命人。”
林澈淡淡道,语气听不出多少同情,“跟着本公子,至少不用再强颜欢笑,伺候那些杂七杂八的人了,安分点,少不了你的好处。”
柳烟儿连忙应声:“是,烟儿明白。”
……
晌午时分,车队在一处林边停下休整。
护卫们警戒,仆从埋锅造饭。
苏清秋带着小荷和丫鬟在林边稍远的地方,望着远方出神。
林澈示意老吴推他过去,停在苏清秋身后几步远,挥手让丫鬟和老吴躲开
“大嫂。”林澈声音放得柔和了些。
苏清秋身体微僵,没有回头。
林澈叹了口气,带着几分诚恳
:“大嫂,昨日……是我混账,行事孟浪,不顾王府颜面,更惹你伤心动怒,我向你赔罪。”
他拱了拱手,“那柳烟儿……确实是我一时兴起,买来路上使唤,我保证,绝不会做出那等荒唐事,惹你生气。而且我这身体也做不了那事,你就原谅小弟这一回吧?”他语气带着点弟弟向姐姐撒娇的讨好。
苏清秋依旧沉默,但肩膀似乎微微松动。
林澈见状,连忙示意远处的小荷。
小荷虽然还气鼓鼓的,但还是不情不愿地去捧过来一个锦盒。
林澈亲自打开,里面正是昨晚周文远送的那支温润雅致的玉簪。
“大嫂你看,”
林澈拿起玉簪,“昨日那些俗物里,也就这个勉强配得上你的气度。我特意给你留的。你戴上肯定好看。”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玉簪上,流转着柔和的光晕。
苏清秋终于转过身来,看着林澈手中那支玉簪,又看看他脸上那带着讨好和些许疲惫的笑容。
她想起他昨日在赌坊青楼的荒唐,想起他带回柳烟儿时的混账,想起那句混账话语,可也想起他替兄挡箭的伤,想起他此刻低声下气的道歉
心绪有些复杂,最终,她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伸手接过了玉簪,语气依旧冷淡,却不再像昨日那般充满怒火:
“哼!少在这里花言巧语,管好你自己,别再惹是生非!”说罢,将玉簪递给小荷收好,转身走开了。
但林澈知道,这关算是暂时过去了,至少,大嫂愿意跟他说话了。
……
傍晚时分,车队偏离了主官道,按照舆图指引,来到一个名为“靠山屯”的小村庄投宿。
夕阳的余晖给这个依山而建、只有几十户人家的村落镀上了一层黯淡的金色。
土坯茅屋低矮破败,炊烟稀稀拉拉。田地里的庄稼也显得蔫蔫的,透着一股贫瘠的气息。
当这支车马华丽、护卫精悍的队伍出现在村口时,整个村子仿佛都震动了。
村民们从未见过如此阵仗,纷纷躲在家门口或草垛后,露出惊恐又好奇的目光,像看天外来客一般,孩子们被大人死死拉住,只敢偷偷张望。
很快,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短褂、须发花白、满脸沟壑的老者,在两个同样穿着破烂的汉子搀扶下,颤巍巍地迎了上来,正是靠山屯的村长。
“小老儿,靠山屯村长王石头,拜……拜见各位官人!”老村长声音发抖,就要下跪。
赵虎上前一步拦住:“老丈不必多礼,我们是赶路的官眷,路过此地,想借贵村歇息一晚,寻些干净屋舍,柴米油盐我们按市价付钱。”
老村长闻言,非但没有喜色,反而露出为难的神情,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啊官人!您……您们还是赶紧走吧!这村子……这村子不能留啊!”
“哦?为何?”赵虎皱眉。
老村长声音带着哭腔,满是绝望:“回官爷,我们村……闹了怪病!邪乎得很!浑身发冷,打摆子,咳血,好些个壮劳力都倒了,躺床上起不来!还……还会传人!一家染上,左邻右舍都跑不了!村里现在……人心惶惶啊!我们把得病的人都集中关在村尾的破窑里等……等死呢!您们这金尊玉贵的,要是染上了,小老儿万死难辞其咎啊!求官爷们行行好,赶紧离开吧!”他一边说,一边指着村尾方向,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恐惧和悲凉。
“怪病?传染?”孙立和李明远两位太医闻言,立刻神情凝重地走上前来。
“老丈,你细说说,病状如何?何时开始的?可有人诊治?”孙立急声问道。
老村长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有!有!前些日子,来了个怪老头,背个破药箱,说是游方郎中,现在就在破窑那边捣鼓呢!官爷,您们是大夫?”
孙立和李明远对视一眼,眼中既有医者的责任,也有一丝忧虑。
李明远看向林澈:“二公子,您看这……”
林澈坐在马车上,皱起眉头看着眼前惶恐的村民和老村长,又看看远处那死气沉沉的村尾。
“既然遇上了,焉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孙太医,李太医,你们立刻带些护卫过去看看,务必小心防护。若真是疫病,看看能否控制,尽力救治。所需药材,我们车队里有备用的,尽管取用!”
“是!”两位太医精神一振,立刻招呼随行的医童和几名护卫,带上药箱和防护用的布巾,在老村长指派的村民带领下,急匆匆赶往村尾的破窑。
老村长见贵人肯施救,感激涕零,连忙吩咐村民腾出村里最好的几间屋子(其实也就是相对完整、干净些的土坯房)供林澈等人休息。
苏清秋带着小荷等人安置在稍远的一处,柳烟儿则被安排跟在林澈这边伺候。
趁着安置的混乱,苏清秋冷冷地瞥了一眼站在角落、神情茫然的柳烟儿,开口道:“你,跟我过来。”语气不容置疑。
柳烟儿怯生生地跟着苏清秋走到给苏清秋安排的院落中。
苏清秋停下脚步,转过身,清冷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柳烟儿:“抬起头来。”
柳烟儿依言抬头,脸色发白。
“我不管你以前是什么人,也不管你跟着小弟存了什么心思。”
苏清秋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如刀,“记住你的身份!你现在只是一个买来的婢女!伺候小弟是你的本分,但若让我发现你有任何逾矩、魅惑主子的行为,或者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她眼神锐利,“我身为镇北王府世子妃,处置一个婢女,易如反掌!你好自为之!”
柳烟儿连忙回答“世子妃息怒!烟儿不敢!烟儿绝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只求……只求有个安身立命之所,绝不敢痴心妄想!”她的声音带着真切的恐惧。
苏清秋看着她的样子,眼中冷意稍缓,但语气依旧严厉:“记住你今天说的话!起来吧,今晚就在这里住下吧”说完,不再看她,转身离去。
柳烟儿连忙应是(再好看再出名的花魁在权利之下也得小心翼翼,除非背后有强硬的后台)
……
另一边,林澈被安置在村长家相对宽敞的堂屋里,他屏退了其他人,只留下王远太监。
屋外,赵虎带着林默守在门口,院落中还有数名王府护卫警戒,村庄外围更有京中铁骑布防,明哨暗哨交织,气氛森严。
林澈靠在轮椅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珠(从周文远送的锦囊里拿出来的),目光平静地看着站在下首、低眉顺眼的王远。
“王公公,”
林澈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这一路辛苦你了,从京城到北境,又从北境回京城,千里奔波,还要时时盯着本公子这病秧子,着实不易。”
王远心头一跳,脸上却堆满谦卑笑容:“二公子折煞奴才了!伺候公子是奴才的本分,能护送公子回京养病,更是奴才天大的福气,何谈辛苦?”
“是吗?”
林澈盯着面前的王远,“王公公的本分怕是分了好几份吧?一份给陛下,一份给你那位在宫里位高权重的干爹?还有一份给谁呢?庆王?还是雍王?”
王远脸上的笑容僵住,血色褪尽,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二……二公子!您……您这话从何说起?奴才……奴才对陛下忠心耿耿,对公子更是尽心竭力,绝无二心啊!”他噗通一声跪下,声音带着颤抖。
林澈身体微微前倾,轮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他盯着王远,声音压得更低:“忠心?尽心?那柳河驿外的死士是怎么回事?临江府周文远等人对本公子的格外关照又是怎么回事?王公公,你干爹在宫里是哪位大珰啊?司礼监的刘佣?还是御马监的张乔?亦或是陛下身边的王德全?”
他每说出一个名字,王远的身体就剧烈地颤抖一下
“二……二公子!奴才……奴才……”王远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恐惧让他几乎失语。
就在王远心理防线即将崩溃的关键时刻!
“呃……啊——!”
林澈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仿佛体内某个冰封的闸门被冲开!
毫无预兆地,一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狂暴、更加刺骨的寒意猛地从他丹田深处袭来,那寒意仿佛带着无数冰针,疯狂地穿刺着他的经脉、骨髓!
“噗!”一口黑血从他口中喷出,溅在轮椅扶手和地板上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如同死人般灰败,嘴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骇人的青紫色!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双手死死抓住轮椅扶手
“公……公子!!”
王远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刚才的恐惧瞬间被更大的惊恐取代!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到门口,猛地拉开门,用变了调的声音嘶声尖叫
“来人!快来人啊!二公子不好了!二公子病发了!!!”
这凄厉的喊声如同惊雷,瞬间打破了靠山屯的宁静!
守在外面的赵虎和林默第一个冲了进来,看到林澈那副惨状
“公子!”
他一个箭步上前,和林默一起试图按住林澈剧烈抽搐的身体。
院中的护卫闻声也立刻冲入屋内,瞬间将在地的王远控制住
王远此刻如同烂泥,浑身,只剩下惊恐的喘息,再无半分反抗之力。
“快!快去通知太医!世子妃!!”赵虎对着门外怒吼。
护卫们立刻分头行动,有人飞奔去找苏清秋,有人冲向村尾破窑的方向。
……
村尾,破窑内。
油灯下,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汗味和绝望的气息。
几十个形容枯槁、瑟瑟发抖的病人挤在一起,呻吟声此起彼伏。
一个须发皆白、身形干瘦、穿着洗得发白还打着补丁青布袍的老者,正蹲在一个不停抽搐、咳血的病人身边,手法迅捷地施针。
他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如同刀刻,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
孙立和李明远在一旁打下手,帮忙递针、配药,脸上满是凝重和钦佩。
他们亲眼目睹了这老者出神入化的针法和对病理的深刻理解,心中早己认定其身份。
“薛前辈,”
李明远趁着老者施针间隙,急切地低声道,“我等有要事相求!跟随我等进京的镇北王府二公子林澈,身中奇毒‘寒髓引’,危在旦夕!此毒深入骨髓,我等束手无策,唯有前辈您……”
薛九针头也不抬,枯瘦的手指捻动着银针,声音沙哑淡漠:“没空。没见这里快死人了?先顾活人。”他语气平淡
孙立连忙补充道:“前辈!二公子身份特殊!他乃镇北王林山仅存的嫡子!更是为替兄挡箭才身中此毒!他若出事,镇北王痛失双子,北境三十万铁骑恐生变故!届时边境不稳,朝廷动荡,天下或将大乱!这窑里的病人是命,二公子的命,更是牵动着无数人的命啊!求前辈慈悲,移步一观!”
薛九针捻针的手微微一顿。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锐利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扫过孙立和李明远焦急万分的脸,又掠过窑内那些垂死的病人。
他沉默了几息,仿佛在权衡什么,最终,他拔出病人身上的最后一根针,站起身,动作依旧沉稳,却带上了一丝急切。
“带路。”他只吐出两个字,抓起放在一旁的破旧药箱背在身上。
孙、李二人大喜过望,刚要引路,就听到外面传来护卫带着哭腔的嘶喊:“孙太医!李太医!快!快回去!二公子……二公子他……他快不行了!吐了好多血!”
“什么?!”孙立和李明远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
薛九针眼神一凝,低喝一声:“走!”他身形一晃,竟比两个太医动作还快,率先冲出了破窑!孙立、李明远跌跌撞撞地跟上,心沉到了谷底。
……
当薛九针在孙、李二人和护卫的簇拥下,如同跑回村长家时,整个院落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屋内烛火摇曳不定,光线昏暗。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
林澈依旧瘫坐在轮椅上,头无力地歪向一边,脸色是骇人的死灰色,嘴唇青紫发黑,胸口毫无起伏。
地上一滩暗红发黑的血
小荷在轮椅旁,朝着林澈大声哭着。
柳烟儿脸色惨白,呆呆地站在一旁
苏清秋则软软地靠在门框上,若不是一个丫鬟死死搀扶着,早己栽倒在地。
她双目空洞,失神地望着轮椅上那毫无生气的躯体,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和魂魄。
世子妃的端庄、清冷,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绝望。
赵虎等护卫双目赤红,紧握刀柄的手青筋暴起,却只能绝望地站在原地。
被控制住的王远太监瘫在角落,面无人色,身体抖如筛糠,嘴里念叨着“不是我,真不是我”
孙,李二人看到屋内场景己然吓得在地,他们知道,如果林澈死了,那么他们也要死,整个大梁要死很多人
眼前的景象,宛如一幅凄绝的死亡画卷。
时间仿佛凝固,只剩下小荷的哭声在死寂的屋内回荡
薛九针的目光锁定轮椅上的人影。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迈步上前,枯瘦的手指搭上了林澈冰冷刺骨毫无脉搏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