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血腥气尚未散尽,气氛凝重
就在这时,护卫将驿丞王有福带着他那两个面黄肌瘦、腿肚子还在打颤的手下带了进来,王有福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扑通一声就跪倒在林澈床前,磕头如捣蒜:
“二公子恕罪!下官……下官该死啊!”王有福的声音带着哭腔,头磕在地上砰砰作响,“贼人来时,下官……下官和这两个不成器的东西,听见动静就……就吓得躲进了柴房……等……等护卫大人们杀退了贼人,才敢出来……下官护卫不力,罪该万死!求二公子开恩啊!”他身后的两个衙役更是抖如筛糠,话都说不利索了。
赵虎等护卫看着这三人,脸上都露出鄙夷之色,贪生怕死,废物!
林澈靠在床头,他看着地上抖成一团的王有福,目光扫过他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官袍,再想想他描述的镇子惨状和他那两个连刀都未必提得动的“手下”
这样的小吏,这样的地方,指望他们去挡训练有素的死士?无异于螳臂当车。
“没事。”
林澈的声音带着疲惫,挥了挥手,“起来吧。不怪你们。贼人凶悍,连护卫都折损了,何况你们?”
他顿了顿,看着王有福惊恐未定的脸,“去弄些热水来,再找些干净的布,把里外……收拾一下,别惊扰了镇民。”
王有福如蒙大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涕泪横流地又磕了几个头:“谢二公子开恩!谢二公子开恩!下官这就去!这就去!”他连滚爬爬地带着手下退了出去。
“都散了吧。”林澈对屋内的众人道,“赵头儿,安排人轮值守夜,多加小心,战死的兄弟明日安排送回北阳城”
随后对着俩个太医说道“两位太医也受惊了,还请帮忙给护卫们看看伤势,”林澈在床上拱了拱手
俩位太医连忙躬身:“二公子言重了,这是我们分内之事。您……您也早些安歇。”
孙立和李明远也强撑着跟随护卫出去了,走起路来腿还是软的,今晚注定无眠。
“王公公,早点休息吧。”看着太医跟着出去又对屋内的太监开口道
王远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林澈,又瞥了瞥如同门神般守在床边的老吴,赶忙躬身
苏清秋看了林澈一眼,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低声道:“小弟,好生休息。”便带着惊魂未定的丫鬟离开了。
屋内只剩下林澈、小荷和老吴。小荷吓坏了,还在抽噎,一边用湿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溅到床沿的血迹。
“老吴。”林澈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很轻。
“公子。”老吴应道
“刚才……为何不留个活口?”林澈问道,语气平静,听不出责怪。
老吴沉默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片刻后,才用他那特有的、没有起伏的语调回答:“死士,问不出东西。活着,反而可能伤及公子。
王爷给我的令:胆敢对公子不利者,无论何人,无论何地,唯死而己。不留活口,不留后患。”每一个字都透着冰冷的杀意和绝对的执行。
林澈听完,沉默良久,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理解父亲的安排,也知道老吴的忠心,他只是……有些无力感。
“你也歇会儿吧。”林澈闭上眼。
老吴没动,如同雕塑立在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警惕地扫视着门窗的方向。
一夜无话,或者说,无人能真正安眠。
第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车队便己收拾停当,准备启程。
驿馆院子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和草木灰的味道,昨夜打斗的痕迹己被王有福带人草草清理过,但空气中那股肃杀之气仍未散尽。
王有福带着两个手下,诚惶诚恐地垂手立在驿馆门口送行。
林澈被老吴抱上马车前,示意老吴推他到了王有福面前。
“王驿丞。”林澈的声音依旧带着虚弱
“下官在!”王有福连忙躬身,大气不敢出。
林澈示意老吴靠近,低声在王有福耳边说了几句。
王有福先是愕然,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激动光芒,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
“二公子……您……您说的是真的?”他声音发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林澈点点头,目光扫过他破旧的官袍和身后那两个同样面黄肌瘦的衙役:“拿着我的信物,带上你的人,去北阳城,找镇北王。把这里的情况,还有你昨晚说的那些话,一五一十告诉他。”
王有福“噗通”一声再次跪下,这一次,是真心实意的感激涕零,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地上:“谢二公子大恩!谢二公子活命之恩!下官……下官此生不忘二公子恩德!”他身后的两个衙役也激动地跟着跪下磕头。
林澈摆了摆手,没再说什么。
老吴推着他,将他抱上了马车,车队缓缓驶出破败的官驿院门,驶出这片被贫穷和绝望笼罩的柳河镇。
王有福跪在驿馆门口,看着车队远去的烟尘,久久没有起身,浑浊的眼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下。他紧紧攥着怀中林澈给的一块不起眼的玉佩,仿佛攥住了唯一的生机。
……
马车再次行驶在官道上。越往南行,地势渐渐变得平缓开阔,山峦不再如北境那般险峻雄奇,而是化作了连绵起伏的丘陵,覆盖着郁郁葱葱的林木。
田野也多了起来,阡陌纵横,虽然许多地方依旧透着贫瘠,但偶尔也能看到成片长势尚可的麦苗,在初夏的阳光下泛着油绿的光泽。
沿途经过的村落集镇,景象比柳河镇稍好,但也多是破败之象,衣衫褴褛的农人、面有菜色的孩童
随处可见流民的身影并未减少,他们或麻木地坐在路边,或拖家带口缓慢地移动着,眼神空洞地望着这支华丽的车队,带着羡慕、畏惧,更多的是绝望。
林澈大部分时间都靠在马车里,闭目养神,或是透过车帘缝隙看着窗外飞逝的、大同小异的景象。
体内的寒毒似乎被昨夜的刺激暂时压制了,但双腿的麻木和身体的虚弱感时刻提醒着他。
小荷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昨夜公子那平静得可怕的样子,还有吴叔那如同杀神般的身影,在她心里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与此同时,在更遥远、更偏僻的山野小径、荒村野店,一些行色匆匆、风尘仆仆的身影也在活动着。
他们是北阳王府撒出去的探子,拿着影卫高手绘制的、惟妙惟肖的“薛九针”画像(一个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锐利的老者),操着不同的口音,在每一个可能的地方打探着。
“老丈,请问可见过这位老先生?他是个大夫,医术很高明的!”
“大娘,您行行好,有没有见过画像上这位神医?他可能背个药篓子……”
“店家,最近可有外地来的、医术特别好的老郎中落脚?”
然而,回应他们的,大多是茫然的摇头,或是不耐烦的驱赶。
薛九针,如同石沉大海,又仿佛人间蒸发,只留下一个飘渺的传说和无数徒劳的寻觅。
探子们的脸上,渐渐染上难以掩饰的失望,时间,在一点点流逝。
……
又行了半日。
车队行至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僻路段,官道年久失修,坑洼不平,路旁是稀疏的树林和草坡。
突然,马车里的林澈通过车帘目光锁定了路边草丛里一个蜷缩的身影。
“停车。”林澈声音带着不容置疑。
车队停下。
“赵头儿你去看看”林澈用手指了一下
赵虎赶忙上前几步
众人这才看清,那是一个约莫十三西岁的少年,衣衫破得几乎无法蔽体,的皮肤上布满了污垢、擦伤和蚊虫叮咬的痕迹。
他蜷缩在草丛里,一动不动,瘦骨嶙峋
他的嘴巴周围,有一圈触目惊心的、己经结痂发黑的狰狞伤口!像是被人用极其粗暴残忍的手段,割掉了舌头!
“是个哑巴?还快饿死了?”
赵虎上前查看了一下,皱眉道,“看样子是活不成了,扔路边野地里算了。”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尤其是一个残废的、濒死的流民少年。
林澈掀开车帘,看着那少年惨不忍睹的伤口和瘦得脱相的脸颊,眉头紧锁。
是什么样的人,会对一个半大孩子下此毒手?割舌……是为了灭口?还是别的什么?
“带上他。”林澈的声音平静。
“公子?”赵虎一愣,“这……这都快断气了,带着也……”
“我说,带上他。”
林澈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放到后面的行李车上去。给他喂点温水,看看能不能灌点米汤进去。死活……看他的命了。”
赵虎不敢再说什么,挥挥手,立刻有两个护卫上前,小心翼翼的抬起那几乎没什么重量的少年,放到了后面一辆装载杂物和药材的马车上。
俩位太医也赶忙走过去探查那少年伤势
小荷从车上翻出水囊和一点米糊,在另一个丫鬟的帮助下,尝试着给那昏迷的少年喂食。
苏清秋也下了马车,走到林澈身边。
她看着护卫们将那可怜的孩子抬走,目光又落回到马车上林澈平静的侧脸。
她看着林澈。
看着这个在北阳城声名狼藉、被自己视为林家耻辱的小叔子。
看着他面对刺杀时的超乎寻常的镇定。
看着他面对驿丞卑微时的理解与怜悯(虽然隐藏很深)。
看着他此刻,对一个素不相识、濒死的残废流民少年,下达了“带上他”的命令,没有嫌弃,没有犹豫,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但却是实实在在的“救”。
这真的是她印象中那个只知道吃喝嫖赌、争风吃醋、惹是生非的镇北王府二公子吗?
那“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感慨再次在她耳边回响。
巨大的反差,让苏清秋看向林澈的眼神,充满了困惑、探究,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奇异光芒。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这副浪荡的皮囊时伪装吗?
传旨太监王远站在稍远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脸上依旧挂着谦卑恭敬的笑容,心中却思索万千:
这位二公子……不简单!
遇刺时的镇定,远超常人!绝非一个废物能做到的!
他身边那个老仆,身手之恐怖,简首闻所未闻!绝对是王府隐藏的顶尖高手!林山派这样一个人贴身保护,用意不言自明!
如今,他又对一个濒死的哑巴流民少年施以援手……这看似随意的举动,是伪善?还是……本性流露?
王远心里想着,他必须将昨夜遇刺的详情,以及林澈种种反常的表现,尽快密报给宫里的干爹,这位北阳来的病弱公子,恐怕绝非传言那般!
车队再次启程,马车上,林澈闭着眼,仿佛在养神
马车后面,那个被割掉舌头的少年,在米汤的滋润下,微弱的气息似乎……稍稍平稳了一些。
他的命运,又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