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回来了!王爷回来了!”
急促的呼喊声伴随着沉重慌乱的马蹄声响彻王府的寂静。
林山几乎是撞开王府大门的。
他连马都来不及勒停,在门口猛地一蹬马镫,身躯从马背上翻了下来,落地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平日如山岳般沉稳的脚步此刻凌乱不堪。
他一把推开上前搀扶的亲卫,甚至粗暴地扯断了被门框挂住的披风系带,那件象征着镇北王威严的玄色大氅滑落在地也浑然不顾。
“澈儿!澈儿!”
林山的声音嘶哑,通红的双眼里布满了血丝,是彻夜未眠的疲惫,更是此刻内心的恐惧。
他从未如此失态,即便是看到林辞倒下,他也只是瞬间佝偻了脊背,随即挺首如枪,将所有的痛与恨压入心底。
可此刻,听到次子骤然毒发濒死的消息,那根名为“父亲”的心弦被狠狠扯断,恐惧用上了心头。
他大步跑向庭院,冲向林澈的院落。
沿途的仆役护卫纷纷避让,大气不敢出,只看到王爷那从未有过的仓惶背影
林澈房中,几盏灯烛将房间照得亮如白昼,却更添几分惨淡。
林澈躺在宽大的床上,脸色依旧苍白,嘴唇的青紫色褪去了一些,但呼吸依旧微弱,府医满头大汗,手指搭在林澈冰冷的手腕上,眉头紧锁,旁边的小几上摊满了金针、药碗和写满字的药方。
苏清秋只穿着中衣,外罩一件匆忙披上的素色披风,发髻微乱,几缕发丝被冷汗黏在苍白的脸颊上。
小荷跪在床尾的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不住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眼睛肿得像桃子。
她不敢大声哭,只能用手死死捂住嘴,发出“呜呜”的悲鸣,仿佛天塌了一般。
老吴和另外两名护卫如同石雕般守在门口,脸色铁青,拳头紧握,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每一次听到里面传来林澈艰难的呼吸声,他们的身体都绷得更紧一分。
整个房间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恐慌之中。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砰!”
房门被大力撞开!林山那高大却带着仓惶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带进一股室外的凉风。
所有人的目光一起聚焦在他身上。
林山一眼就看到了床上毫无生气的儿子,看到了苏清秋无声的泪水和咬破的唇,听到了小荷压抑的悲泣。
他的身躯晃了晃,扶住了门框才稳住。
他几步冲到床前,甚至撞开了一旁的府医,伸出那双曾握刀劈山、斩敌无数的粗糙大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抚上林澈冰冷的脸颊。
“澈儿……爹回来了……爹在这儿……”
林山的声音很嘶哑,带着前所未有的脆弱和祈求,仿佛在呼唤一个随时会消散的灵魂。
他俯下身,凑近林澈耳边,一遍遍重复着,试图用声音将儿子从鬼门关拉回来,这一刻,他不是威震北境的镇北王,只是一个恐惧失去最后骨血的父亲。
府医在一旁低声道:“王爷……二公子脉象极其微弱,寒气攻心,生机……生机几近断绝!老朽……老朽尽力用金针护住心脉,参汤也灌下去了,可这‘寒髓引’太过霸道,非……非寻常药物可解啊!”
林山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府医,让府医吓得后退半步。
“救他!不惜一切代价!用最好的药!王府没有就去抢!去上京城皇宫找!他要是……他要是……”
后面的话,林山哽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只是那眼神,仿佛要杀人一般。
苏清秋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林山,声音带着哭腔后的沙哑:“父王……太医留下的方子……能用的药都用上了……可……可……”她也说不下去
小荷的哭声更大了些。
房间里的气氛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林澈那微弱而艰难的呼吸声,如同风中残烛,牵动着每一个人的心。
……
翌日清晨,客栈庭院中,张莽正大口啃着一个馒头,石头则沉默地擦拭着他那把猎弓的弓弦。
“陈默,你说那坐轮椅的小子……靠谱吗?”张莽咽下馒头,瓮声瓮气地问,眉头拧成了疙瘩,“俺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让俺去赌坊门口站桩收钱?听着就不像正经勾当!还有他说的那什么‘消息网’,听着玄乎!”
石头没抬头,但擦拭弓弦的动作慢了下来,显然也在听。
陈默坐在桌边,面前摊着一本破旧的北境风物志,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似乎在回想着昨日荒庙里的一幕幕。
“莽哥,石头,”陈默缓缓开口,“你们有没有觉得……那位公子,很奇怪?”
“奇怪?不就是个坐轮椅的废物纨绔吗?有啥奇怪的?”张莽不解。
“不,”陈默摇摇头,“第一,他的护卫。那个叫老吴的,走路无声,眼神锐利,站位始终处于最利于保护的角度,身上那股子气息……绝对是军中精锐,而且是上过战场见过血的精锐!绝非普通护院家丁!能让这样的精锐甘心护卫一个‘废物’,本身就不简单。”
张莽和石头都露出了思索的神情。
“第二,”陈默继续道,“他说的话。表面是自暴自弃,怂恿我们干些捞偏门的勾当。可你们细品,他提到‘消息值千金’、‘织网探秘’、‘暗地里查线索’……这些话,真的是一个只知享乐的废物能说出来的吗?尤其最后那句,‘废物才能干成的大事’,那语气……不像自嘲,倒像是……一种刻意的伪装。”
石头猛地抬起头,眼中精光一闪:“你是说……他装的?”
陈默深吸一口气:“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我们进城时,我回头看了他一眼,特别是他最后对我摆手时,那个眼神……平静,深邃,带着一种……洞察和审视。那不是废物该有的眼神!而且,你们还记得他自称什么吗?”
“林二爷啊!”张莽道。
“对!林二爷!坐轮椅的公子!能让精锐护卫如此恭敬,姓林!”陈默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这里是北阳城!姓林的公子!还能有谁?!”
张莽手里的馒头“啪嗒”掉在桌上,眼睛瞪得溜圆:“你……你是说……那……那坐轮椅的废物……是……是……”
石头也猛地站了起来,呼吸有些急促。
陈默重重地点头,眼神复杂无比:“没错!他就是镇北王的二公子!那个……为救兄长身中奇毒,双腿尽废,如今被全城唾骂……自暴自弃的林澈!”
房间内一片死寂。
张莽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石头紧握着弓
“这……这……”张莽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充满了巨大的荒谬感,“他……他为什么装成那样?还……还招揽我们?”
“为什么?”陈默苦笑一声,眼神却亮得惊人,他分明是在……演一出大戏给所有人看!包括我们!他需要‘腿脚’,需要不引人注目的力量,去查那支冷箭的源头!去给少帅报仇!”
他一拳砸在桌子上:“我们报恩的机会来了!跟着他!说不定……真能揪出那些藏在阴沟里的杂碎!”
……
冰冷……无边无际的冰冷……仿佛沉在万丈寒潭之底,连灵魂都要被冻结,意识在黑暗中沉浮,只有刺骨的寒冷和心脏被挤压的剧痛是真实的。
倏地,眼前亮起一片刺目的血红!是夕阳?还是……血?!
喊杀声震天动地!刀剑碰撞的金铁交鸣!战马嘶鸣!浓烈的血腥味呛得人无法呼吸!
他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推开!视野天旋地转!
“小弟——!!!”
一声惊怒到极致的嘶吼,炸响在耳畔!他艰难地抬头,模糊的视线中,是大哥林辞那张沾满血污却依旧英挺如天神的脸!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此刻是前所未有的惊怒和……决绝!
他看到一支闪烁着幽蓝寒光的弩箭,如同毒蛇般正朝着自己呼啸而来!太快了!避无可避!
“不——!”他想喊,喉咙却像被堵住。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大哥的身影如同最坚固的盾牌,义无反顾地扑了过来!将他死死地护在身下!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胆俱裂的入肉声!
他清晰地感觉到大哥的身体猛地一震!滚烫的液体,如同下雨般,瞬间浇了他满头满脸!
“呃……”大哥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那双强健有力的手臂依旧死死地箍着他,将他护得严严实实,但力量却在飞速流逝。
他惊恐地抬头,对上大哥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了惊怒,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仿佛要将他刻进灵魂的关切和……不舍!
“站……站起来……报……”大哥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涌出。
“大哥!大哥!!”
他撕心裂肺地哭喊,拼命想挣脱那禁锢,想去看大哥的伤口,想去抓住那飞速流逝的生命力!
可大哥的身体沉重如山,他推不动!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哥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那紧箍着他的手臂也一点点松开……
“报……仇……”最后两个字如同叹息,飘散在血腥的风中。
大哥的身体彻底软倒下来,压在他身上。那温热的、充满力量的躯体,正在迅速变得冰冷、僵硬。
“不——!!!大哥——!!!”
林澈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巨大的悲痛和绝望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吞没!眼前只剩下那片刺目的血红和大哥最后黯淡的眼神!
“啊——!!!”
一声如同溺水者获救般的、嘶哑而艰难的抽气声猛地从床上响起!
林澈的身体剧烈地弹动了一下,仿佛挣脱了无形的枷锁,双眼猛地睁开!瞳孔在瞬间放大,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悲痛和茫然!
“醒了!二公子醒了!!”小荷第一个尖叫起来,带着狂喜和哭腔,扑到床边。
“澈儿!”
林山那魁梧的身躯如同被定住一般,站在床尾,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儿子睁开的双眼,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着,嘴唇哆嗦着
府医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连忙上前再次搭脉:“二公子!您……您可算醒了!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啊!”他的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
老吴和护卫们紧绷的身体也瞬间放松,眼中流露出由衷的欣喜。
房间里死寂的绝望被狂喜和劫后余生的激动取代。
所有人都围在床边,看着林澈,仿佛看着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
林澈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梦魇中的血色和大哥最后的眼神还在脑海中疯狂翻涌,那彻骨的悲痛和冰冷的绝望感是如此真实,让他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他茫然地看着围在床前、喜极而泣的众人,看着父亲那强装镇定的身影,看着大嫂泪流满面的脸,感受着身体深处那依旧盘踞的刺骨寒意和双腿的麻木……
良久,他才艰难地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发出嘶哑微弱的声音:
“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