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二年腊月初九,淮河南岸,烟火如画,城门外万民赶集备年。自舟山铁路通至寿春,数年内市井繁荣、坊市如织,为明国中部最兴的枢纽。城内商户张灯结彩,准备迎接除夕,蒸糕饺子、剪纸凤烛,童声笑语穿巷过街。
而在东市坊角落,一间杂货铺后院,年轻掌柜正伏在破旧榻上,额头滚烫、面上红斑浮现,嘴角渗血。医工扶起他时,掌柜喃喃:「俺是浮桥码头卸货的……那日有个流民跌倒,脸上长疮,俺去扶他……」
三日后,杂货铺全家五口染病,三人身亡。诊所送检报告为:「疑似天花。」
通报送至寿春卫生委员会疫病通讯处,立即震动。
疫务处主任赵成韬看完文书,神色凝重,唇角泛白。他知这病非同小可——天花自古难医,当年金军南侵时曾于北方流行数年,闻者色变,至今民间尚有「黑疮鬼」之称。
「通知寿南诊疗所、铁路隔离棚、码头检疫站,一律按三级警戒封控!查明当日浮桥来舟,追踪搬运工与接触者名册!」
他拍案起身,向外疾步而去。
腊月十三,值岁节将近,寿春站旅客如潮,前往真州、金陵、上海的车票早售罄。身穿红巾的民工、提篮妇人、赶年货的乡亲蜂拥上车,车厢拥挤如茧。
而在站外候检棚中,两名义务医工发现一名妇人发高烧呕吐,面部红疹。妇人连连摇头:「俺不是病,俺是饿的……我家孩子在和州,俺得回去过年……」
检疫官犹豫之间,妇人趁隙挤入队伍,顺人群登上开往真州的晚车。身后医工呼喊声被汽笛淹没。
这辆车,三日后在滁州南站发生全车强制停运与隔离事件,官方最终证实——三人染天花,两人病死,其一正是和州回乡妇人。
腊月十五,寿春市长顾昌脸色铁青,望着疫病传播图:从浮桥码头为原点,东至滁州、西及舒州、南临江都、北接蚌埠,数十接触点已现红点。
「天花非孤例,寿春已为疫源。」他声音沉重,「但年关将至,百姓返乡心切,若宣布锁城,恐引恐慌与暴乱;不封,又恐江南陷疫。」
一旁金陵大学实习秘书柳素秋低声道:「可否先封车站与码头,延缓流动,争取诊疗与隔离时间?」
「铁路与航道皆为明国命脉。」顾昌摇头:「非国会特准,不得擅封。我等唯能强化检疫、分级通报,限令有疫疑者居家隔离,不得返乡。」
他目光黯然,看着那密密麻麻的红点,心知,疫情已如潜潮汹涌而至。
腊月十八,金陵国会卫生公听会上来自扬州、广德、宣州等地的地方议员纷纷上书,称有「年货来舟上发现红疮病人」「铁路站旁小贩死亡后浮尸起疹」,疑似疫病传入江南,请求国会下令封禁寿春来舟、撤回过年班列。
医务大臣许叔微回应:「疫病尚未证实大规模蔓延,请地方先行严控市场秩序,待中央防疫总署确认,方可大区行动。」
卫生改革代表吴景川则严正指出:「若为天花,疫苗储备不敷应急,舟山药厂尚未批量生产,必须即刻动用国库储备!」
寿春「疫民」南渡后第一批症状出现者多为寿春-浦口线乘客、码头搬工与返乡人员,一些人未及诊断便已入乡聚亲,村寨内互传口耳:「是风疹」「是热毒」「是亏阳」。
真正说出「天花」二字的,是真州地方卫生官——他于火车站强行封锁站房,遭旅客冲撞,头破血流,仍坚持叫出一句:「天花来了!不是流感,是天花!」
这句话经书报刊登,终于唤醒了南方沿淮各府的警惕。
寿春城内取消放灯与迎春集会。铁路封闭两站,仅留消毒隔离专用车次通行。城市防疫巡逻日夜不歇,疫病告示张贴全城。
一对母女守在诊疗所门外,女子面覆红斑,抱着孩子,低声哭:「俺们从颖州逃来,一路偷渡南来……寿春有药……有药……」
大年初一,民间对「天花疫」已有认识,但恐慌亦蔓延。寿春东市多家药铺被抢,钱庄商行门可罗雀。坊间传言「火车惹怒地龙降灾」,更添恐惧。
小花在防疫检疫所内病重,顾昌亲至探望。她额上红斑结痂,气若游丝。
「叔叔……俺想活下去……俺奶奶说……要活到明军打回去那天……」
腊月二十四,上海淞北证券交易所。
天尚未亮,交易所外已聚满排队抛售股票的民众与记者。沿江第一号交易所内,煤气灯忽明忽暗,报价黑板上的红笔划线急速下坠,一只接一只的公司股价闪现「跌停」二字。
「铜陵制药——跌停!」
「舟山重工——跌停!」
「江南电气、寿春机械、镇江船务……连环熔断!」
操盘手邓子豪颤着回头望向当天的《明报》:「疫病向南扩散已至杭州、金陵、苏州,今晨又传扬州南门有民众染病毙命……」
旁人低声咒道:「狗娘养的,哪来这么快?这病不是寿春的事吗?」
邓子豪声音沙哑:「昨晚杭州报纸头版登了新消息:有人看见在火车站公厕里,有一人将结痂脓水涂在门把……还听说那人临死喊‘妖女当国,天谴降世’!」
众人震惊,报纸已然被人抢购一空。午间,「上海交易综合指数」正式宣布触发熔断机制,交易所关闭三日。
而就在几日前,尚有胡商看好淮北轨道建设债券(蚌埠淮河大铁桥募资),如今市场信心一夕溃散。
腊月二十五,金陵城内大雪初霁,然而汇通钱庄外,数百人聚集于门前,要求「提前兑现现银」,挥舞票据者不乏富户与工厂管事。
钱庄掌柜满头冷汗:「各位爷,朝廷储银不变,地方银行稳定,疫病虽急,命在不危,您们这是要捣乱社稷吗?」
但一位老妇高喊:「俺儿在苏州南门当工,今早回信说隔壁厂死了三个人,面上长红疮、全身臭脓,这不是瘟神,是天谴啊!」
另一人举起从野报摊买来的小册子,上印墨痕未干:《妖女当国,疫焰焚天:方梦华与摩尼邪术的十二年》
人群中有人开始喧哗:「这女人不正不经!哪有一个朝廷由女子把持,还搞什么虚君共和?不识天命,自招天罚!」
虽有民兵到场维持秩序,但至正午,已有四家支行被迫关门,银行间信贷互拒,金陵、苏州、无锡三地储银开始转入上海总行,形成短期金融真空。
同时,江南各地官报出现异常:
在苏州、秀州、湖州、江州多地报亭中出现大量伪装成明国官报格式的报纸,纸质粗糙,排版混乱,但标题耸动如:《天花蔓延十九州县,乃摩尼妖女召瘟所致!》《舟山炼药,欲以瘟疫控民!》《明国新教本为异端,欲以疫病洗国,合邪道改天命》
这些报纸内容中夹杂着伪齐或蜀宋典型文风,甚至引述「汴京天监占星推算」为依据,宣称「永乐十三年乃阴阳错序之岁,妖女临朝必招病星下界」。
杭州新闻报监理处火速封禁多家流通报摊,并派人查明这些报纸来源,多为夜间从丹徒、太平、池州等水陆码头偷偷进城。
调查更发现,有数十位形迹可疑之「流民雇工」自寿春出逃,刻意搭乘各条支线铁路,入江南、淮西、浙北,并于公共厕所、寺庙香案、茶肆等处泼洒红斑痂块与秽水。
「这是……疫死之脓,故意传染。」杭州市防疫司李致远面色铁青:「这不是天花自然扩散,是敌国策应,以疫为兵!」
腊月二十六,金陵国会紧急闭门听证。
方梦华身着简约素服,未戴金冠,只束舟山蓝纱巾,眉宇间微显倦容,听取顾昌与许叔微两人紧急报告后,缓缓起身。
「股市动荡、银行挤兑、疫病放毒、妖言惑众……这四箭齐发,非同偶然。伪齐与蜀宋早知寿春疫起,意图借年关之乱搅我江南社会根本。」
她将一份密报放于案前,是日前舟山海防总署截获的密件副本,内有伪齐都管王宗道送到蜀宋鄂州方向的手书,信中明言:「疫起寿春,乃天赐良机,可令‘南朝女主’声威尽毁。间谍三批已放,药毒分送各市,并散‘妖女当国、天花自至’之说,以破民心。」
方梦华放下密信,眼神清冷如冰:「本座所图者,非一己名位,而是百年社稷大局。若让此等蛊惑妖言破大明新制基石,百姓信仰崩塌,则不战自败。」
「至于‘妖女当国’四字……」她声音微低,望向窗外夜色中的日月旗。
「今岁我当不出金陵,待疫平之日,再与众公卿共赴寿春,与民同食,共接疫针,破万妖、安百姓!」
天未破晓,总理大臣官邸东堂灯火通明,窗纸映出官员剪影。书堂中,桌上摊开一张粗纸疫图,上以朱笔标出寿春、蚌埠、滁州、庐州数十红点,旁侧堆满来自各地的驿报、信鸽书简与封漆密函。
方梦华立于疫图前,身穿深灰色素裳,未施妆彩,左臂别明国「防疫应变总署」木牌,神情冷峻。
书吏高声报道:「寿春日昨已有一百三十七户报告热疮红斑,蚌埠城南染病十七人,江宁外渡驿见浮尸一具,脓疹溃裂,与疫疠痕迹相符!」
「官渡驿站捉获流民带干脓痂,藏于棉絮内,恐有疫传意图!」
「寿春卫司启报:日间百姓围城索药,夜间坊间传言‘明国遭天谴’,引发惊恐……」
方梦华按住疫图,眼神如寒锋。
她记得十一年前,那是她穿越前的最后一日大夏国共和72年4月21日。那时她耳边仍响着大白的呼声,核酸采样的棉签余热未散。那场大疫,奠定她对现代社会的理解。
如今明国没有PCR,没有口罩工厂,没有监控网,但她还记得当年是怎么挡住那一场海啸。
「用的不是神通——是纪律。」
她环视众人,沉声道:「从此刻起,全国转入防疫紧急状态。疫病已非寿春一隅之患,淮南与江南皆当视之如敌兵临城。」
腊月二十七日未时,总理府亲拟、六部连署《紧急疫病防制政令十条》由钤记司以「木活字」刻板急印,一式百份,由驿卒火速分送至淮南、江南各地州县。
一、寿春、蚌埠、滁州、濠州四地定为「疫疠重区」,全域戒严三十日;
二、疫区通行凭「户籍通牌」,每日三度点名,无令者禁出;
三、各府州设「牛痘所」三十处,推行「挑痘接种」,优先五岁至十五岁儿童;
四、明州、洪州、漳州三地疫苗牛痘培育场所急行增产,择医士分赴疫区;
五、各州储粮不得拒给疫户,违者以「敌情鬻民」罪论;
六、设「疫诬审案」,凡造谣惑众、宣称「天谴妖国」者,即送军审;
各地听令者,肃然不敢怠慢。
由军屯改建的牛痘所设在明国寿春城西老槐书院。官兵以柴火取暖,室内撑起油布帐幕,地铺干草与麻布。
三名军医穿着灰布长袍、手套、戴面纱,用铜针与牛痘脓痂液给儿童挑痘。每人挑完一臂即记于簿上,当日送入村中再巡视三户。
「小儿,忍一忍,这是救命的痘。」
「不是火针,不会疼!」
老妇陈大娘紧抱孙女,边哭边说:「听说不挑这个,染了就会满脸溃烂……小玉乖,咱得活着,别跟你哥哥一样……」
队伍外,百姓排得老远,牛痘剂量尚稀,一瓶只能挑十人,每夜舟山药局熬制的牛痘脓痂干送至寿春,需三日一路快马转驿。
由陈妙贞带队舟山军回春营退役的第一批防疫军医戴上麻布面罩,全副武装,在卯时一刻于寿春第六小学内开设临时接种站。
「左臂拉袖,接种牛痘,观察十分钟后离开。」
「有发热者到旁边观察棚,不得接触其他人。」
队伍中,许多工人与孩童脸上带着惊惧。城北铁道所的老匠宋掌爷站在一旁哆嗦道:「咱这么多人都没挑过这种针……真能不死吗?」
一旁女兵点头:「种了起码不会长疮烂脸死得腥臭。这是首相定下来的第一件事,您还怕什么?」
消息在寿春城内传开,市民排队越发踊跃。日暮时分,仅寿春一地接种破万,次日疫情即出现趋缓迹象,鼓舞士气。
苏州织造署与市政厅在城隍庙前张贴《防疫十条令》,吏卒鸣锣聚众。
一名青衣小吏高声朗读:「凡疫疠重区返回者,必禀报里正,隔居七日,并施牛痘后方可入市、入厂、入学!若有隐匿,报者奖银三两,违者发配北冥大荒!」
人群惊呼,小贩低语。
「这是要回到战时咧……」
「那寿春那边,真的是被……放进疫人了?」
一位穿蓝布衫的老者低声说:「是敌国放的鬼计。说咱妖女当国,招来天罚。我呸,他们怎不自己染了?」
夜深子时,方梦华仍未休息。手持毛笔,在防疫路线图上补画滁州至金陵浦口之间的驿道分线。
兵务大臣石生问:「梦华,我们还能守得住吗?疫苗量少,交通封锁了民间必乱;敌人又派间谍传谣……这不是防疫,是一场攻城。」
她合起图卷,语气坚定:「天花不是神罚,是敌火。疫病不是天谴,是人祸。而本座,既为国首,当以民命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