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舟主舱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三长老心头的烦闷与酒意微醺的沉重。
笃、笃、笃,轻微的叩门声响起。
“师尊,我想跟你聊聊。”
叶青辰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依旧带着世家子弟那种刻意拿捏的恭敬腔调。
三长老眉头瞬间拧紧,不耐地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厌烦。
“夜深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她的声音带着酒后的微哑,更显疏离冷淡,毫不掩饰逐客之意。
门外沉默了一瞬,随即叶青辰的声音再次响起,“师尊息怒,弟子深知深夜打扰师尊静修实属不该。只是方才在甲板上巡视,思及白日之事,心中总有些不安,辗转难眠,唯恐因弟子一时疏忽,坏了师尊大事。事关紧要,还望师尊拨冗片刻,弟子聊完便走,绝不敢多扰师尊清静。”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情真意切,然而三长老与他师徒多年,岂会不知这层“恭敬”下的试探与步步紧逼?
她烦躁地将玉葫芦重重搁在几上,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本尊说了,明日再议!”
门外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就在三长老以为他终于识趣离开时,叶青辰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那恭敬的语调里,掺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胁迫:
“师尊明鉴。弟子并非不识时务,只是……师尊此行借我叶家飞舟,瞒天过海,方能顺利往返锦华城,此事若被镇邪军东统领罗睺知晓……弟子恐其借题发挥,不仅师尊麻烦缠身,恐连累叶家上下数百口人。弟子心忧如焚,夜不能寐,实是怕一步行差踏错,万劫不复啊。还望师尊体谅弟子拳拳护师之心、保族之意,容弟子……当面陈情。”
三长老毕竟是有求于自己这位弟子,闻言只得卸去七分不耐,闷声叹道:
“进来吧。”
舱门无声滑开,叶青辰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躬身行礼:“弟子拜见师尊。”
他走进舱内,反手轻轻掩上门。
“你还有何忧虑?”三长老正襟危坐,杏眸凝视着他。
叶青辰的目光迅速扫过舱内,在矮几上那只空了大半的玉葫芦上停留了一瞬,又恭敬地垂下眼帘:
“师尊见谅,弟子深夜叨扰,是对那贾管事的身份仍旧存疑。”
“你看出什么了?”
“我的确没看出什么。但……千华阁主是何等人物?精明算计、趋利避害,从不会被人捉住马脚。弟子实在担忧,她派来的这位贾管事,是否只是阁中无足轻重的边缘角色?甚至……连敷衍我们都不是,而是派了个奸细与我等接洽,那岂不是我们自己引狼入室了?”
他言辞恳切,忧心忡忡,仿佛全然是为联盟着想。
“你是在质疑我识人不明?”三长老冷声反问。
“非也!非也!”叶青辰连连摇头,“师尊莫急,那千华尊者与师尊交恶已久,实在是难以让我立马信任,这才多此疑心。”
三长老长吐一口浊气,似是也找不到斥责叶青辰的理由,只得解释道:
“我与她的关系,不是你能度量的。这贾管事确是千华阁的核心高层,千华的结盟之心也是真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不必再对他的身份抱有怀疑了。”
“能得师尊如此担保,那弟子也就放心了。”叶青辰又笑着行了一礼,倒像是真的松了口气。
“还有事?”见他迟迟不走,三长老蹙了蹙柳眉。
叶青辰脸上堆起笑容,带着几分邀功的意味:
“师尊明鉴,弟子第二件事,便是向师尊报喜。大河宗宗主已亲口应允,愿与我等共襄义举,推翻恒炼暴政!大河宗虽未入神山,但其底蕴深厚,门中高手如云,更掌控着普渡河这条贯穿中元的水运命脉,其势力之强,绝不逊于神山上许多仙宗!得此强援,实乃我联盟一大幸事!弟子斗胆问一句师尊,此番功劳,可算大功一件?”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三长老,等待着她的肯定。
三长老心中那根弦骤然绷紧,叶青辰的心思用意,她岂会不知?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语气显得柔和而肯定:“青辰……”
她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向眼前这个曾经唯唯诺诺、如今却野心勃勃的弟子。
“你此番奔波,为师看在眼里。大河宗若真加入我们,的确算你大功一件。”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也掺入了几分真实的感慨,“自恒炼倒行逆施以来,叶家明里暗里的周旋,为我玄霄宗弟子、为诸多受打压的同道提供庇护与方便,为师心中……感念。你父亲,还有你,顶着巨大的风险,这份担当,为师是明白的。”
她微微前倾,杏眸中流露出少有的、近乎长辈般的温和:“以往为师待你,或许过于严苛了些。世家子弟的骄矜之气,确有其弊端,为师望你成器,故而处处提点,言语难免重了些。但你能在家族与宗门危难之际,挺身而出,明辨是非,择善而行,这份心性担当,已远超为师当年之期许。青辰,你……很好。”
这番怀柔之语,带着三长老难得的坦诚与肯定,甚至有一丝歉意。
然而,听完这一番感慨之言的叶青辰,眼神却如同深潭,波澜不惊,甚至在那层恭敬的冰面下,透出更深的寒意。
他微微躬身,姿态谦卑依旧,“师尊言重了!弟子能有今日,全赖师尊多年教诲,严师方能出高徒,弟子心中只有感激,绝无半分怨怼!叶家所为,更是分内之事!弟子所做一切,不为功劳,不为虚名,只为能……与师尊并肩!”
他抬起头,目光直直迎上三长老,那层温情的面纱终于彻底撕下,露出其下赤裸裸的、带着炽热野心的獠牙——
三长老早就察觉,这个曾经的故人之子,对自己这位师尊有着非比寻常的贪恋,单方面的占有欲才导致了他私底下那些让人厌恶的行径。而在恒炼当权,她首当其冲之后,叶青辰的欺师之心更是昭然若揭。
三长老自然是不可能回应他的感情,然而她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因为一己私情赶走一个至关重要的盟友。只得跟以前一样保持分寸,并且偶尔暗示,希望叶青辰能够知难而退。
但世上最难还的便是人情债,想当初三长老收下叶青辰为徒,也是因为自己年轻时曾受过叶家恩惠。但她扪心自问,将叶青辰培养至今,她严苛归严苛,也绝没有不上心,其中花费的资源也早非叶家当年的恩惠所能比拟。
甚至叶家除了让她教徒之外,还会时不时找她置换一些珍惜药材,然而说是置换,实则就是空手套白狼,她也从不去量化计较这些东西,每每都应允。
如今这叶青辰又靠着他的付出对自己步步紧逼,让三长老也觉无奈。
她并不是笨蛋,哪里看不出这叶家上下都是挟恩图报之人。偏偏她自小成长至今最重恩情也最重颜面,即便知晓别人是在挟恩图报,她亦不会与人撕破脸皮,像是唯恐别人说她一句忘恩负义。
放到这叶青辰身上,也是一样。所以她一直希望叶青辰忙于奔走是真的为了大义,而不是为了她的大义,但叶青辰还是让她失望了。
“青辰,你还年轻,大有可为。为师已经垂垂老矣,恐怕活不过与恒炼的这一战。所以你不能与我并肩,你要活下去,会有更美好的世界在等你……”三长老苦口婆心地劝诫。
叶青辰却以目光紧紧锁定在三长老丰润如玉的脸上,之前装出来的恭敬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则是失望:
“师尊的决意弟子明白了。弟子所做种种,师尊既已认可,那么至少答应弟子的本命物应该兑现吧?”
三长老目光微怔,才想起叶青辰为了突破洞虚,在这次借船随她出行之前便向她索要了一件本命物——连理枝。
“自然,为师既允诺于你,便不会食言。待回到神山,为师便去后山‘同心崖’,为你折下那株‘并蒂连理枝’中最具灵性的一枝。以此灵木为基,辅以秘法祭炼,必能成就一件与你道途相合、潜力无穷的本命法宝。”
她提及的“并蒂连理枝”,乃是玄霄宗后山一处奇景所生的天地灵根,一株双生,枝干缠绕,蕴含强大的生机与共生道韵,是炼制木系本命法宝的顶级材料,珍贵无比。三长老以此相赠,已是极大手笔,足显诚意。
然而,叶青辰听完,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讥诮的弧度,“师尊啊师尊……”
他微微摇头,“您是真不明白,还是……在跟弟子装糊涂?”
他踏前一步,无形的压力骤然弥漫开来:“弟子所求的本命物,从来就不是那死物一般的‘连理枝’!”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狂热,“弟子要的,是师尊您身上生出的那节连理枝!”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三长老识海中炸响!她丰腴的身躯猛地一僵,杏眸中瞬间爆发出惊怒交加的寒芒!
她身上当然没长什么连理枝,她身上只有一道——连理枝之术!
“你……怎么知道此术的存在?”三长老的声音里也带上三分寒意,更多的却是对自己这门独创秘术暴露的困惑。
“怎么知道?师尊给所有师妹都施加了此术,却唯独忽略掉了我,究竟是怕我知晓,还是根本没把我当做您的弟子?”叶青辰冷声质问。
“石堰同样也没有。”三长老玉指紧握。
“他怎么跟我比!我对师尊鞠躬尽瘁,而他根本就不算是我碧华峰的弟子!他当然不配有!”叶青辰低吼道。
三长老却是柳眉蹙得更深,“你为何始终不认可他是你的师弟?”旋即她像是看穿了什么似的,鄙夷道,“难不成在你看来,我这碧华峰,只能有你一个男人不成?”
那叶青辰被戳穿心思,一身咄咄逼人的气势霎时萎靡三分,却又立马被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扭曲快意取代。
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三长老鄙夷的目光,踏前一步,将两人之间那点虚伪的师徒情分彻底碾碎:
“是!我就是这么想的!”叶青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已久的怨毒和狂狷,在狭小的舱室内回荡,震得舱壁嗡嗡作响,“碧华峰?师尊,您是不是忘了,您这峰主之位,您这一身洞虚境的修为,您这满峰弟子赖以生存的灵药宝材,是从何而来?!”
他眼中闪烁着赤裸裸的贪婪和占有欲,再无半分世家子弟的矜持:“没有我叶家当年倾力相助,借给你那株‘九转还魂草’续命,你早就在冲击化羽失败时身死道消了!没有叶家,自然没有你现在的一切!这碧华峰上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自然也都是叶家的!包括您——谢织杼!”
三长老丰腴的身躯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玉指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从未想过,当年叶家在她濒死之际伸出的援手,竟被他叶家解读成如此赤裸的施舍和交易!那份恩情,她早已用远超“九转还魂草”价值的丹药、人情、庇护偿还了无数次!如今,竟成了他们挟恩图报、索求无度的筹码!
三长老的声音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带着洞虚境强者的威压,“叶家之情,本尊铭记在心,也从未亏欠!但这绝非你今日放肆的理由!本尊答应你的‘连理枝’,回山之后,必亲手折予你!至于其他痴心妄想,趁早收起!”
“痴心妄想?”叶青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阵刺耳的狂笑,“哈哈哈!师尊,您还是这般天真,这般……不识抬举啊!”
笑声戛然而止,他脸上只剩下阴冷的狰狞。
“我早就猜到了!您这高高在上的碧华尊者,眼里只有那些莺莺燕燕的女弟子!我与石堰,不过是您用来堵悠悠众口、显示您并非‘厌男’的工具罢了!而这位女弟子之中,你真正疼爱的,是大师姐!是那个您亲手教导、视若己出、甚至不惜为她创下连理枝之术的——许安冉!”
“住口!”三长老厉声呵斥,美眸中瞬间涌起惊涛骇浪般的痛楚和难以置信。
安冉!这个名字是她心底最深的柔软!
安冉天资卓绝,性情温婉,是她最得意、最亲近的弟子,两人名为师徒,情同姐妹。
当年安冉在外历练遭遇重创,心脉濒绝,三长老耗尽心力和无数天材地宝,才创出这“连理枝”共生秘术,分出一缕本源生机与安冉心脉相连,如同嫁接共生,硬生生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安冉也因此成了她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连理枝宿主。许安冉也借此法重获新生,继续开始她云游天下的梦想。
这连理枝之术被证明有效,三长老才谨慎地用于其他几个根基受损或命格特殊、需借外力护持的女弟子身上。
但由于施术方式特殊,还会带来一些奇妙的副作用,所以她从未想过用此术对男弟子施展。对游苏施加此法,也完全是愧疚于自己将害得他身临险境,毕竟富饶的碧华峰根本不需要她的弟子身陷险境。
此乃她自己的不传之秘,叶青辰又是如何得知?!
“怎么?戳到您的痛处了?”叶青辰欣赏着三长老剧变的脸色,快意更甚,语气带着一种恶毒的戏谑,“您不是厌恶男人吗?您不是只喜欢那些围着您转的女人吗?这是错的!大错特错!”
“既然软语相求、千般付出都换不来您的垂青,都纠正不了您那扭曲的癖好……”
叶青辰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冰冷而粘腻,“那就只能……由弟子亲自出手,帮您‘拨乱反正’了!”
他张开双臂,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病态的野心:
“您想知道大师姐那颗与您‘心心相印’的心——
“如今在哪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