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华尊者那艘刻着醒目“叶”字的飞舟平稳地穿梭在云海之间,流线型的舟身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玉质光泽,显然品阶不凡。
已经是“贾管事”的游苏与梓依依坐在舟尾,目光扫过舟身上那个“叶”字,心里却觉得古怪。
他记得清清楚楚,三长老最常用的飞行法器,是那片神奇的芭蕉叶“青舟”,何时换了这等华贵的家族飞舟?
通过这个“叶”字联想,不难猜到或许与三长老那位二弟子叶青辰有关。
游苏面上不动声色,只将这小小的疑惑压入心底,目光投向凭栏远眺的三长老。
自启程以来,这位丰腴的女仙便显得有些沉默寡言,刻意与“贾管事”保持着距离,目光很少在他身上停留,显然那份对男子的疏离感并未因结盟而消散。
飞舟内气氛略显凝滞。梓依依安静地坐在游苏身侧,垂眸调息,扮演着一个本分的侍女。
游苏心念微转,主动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几分市侩气,却又努力透出真诚:
“碧华尊者,我曾听千华说,您也建了个衣庄名为碧华阁。靠着新奇巧思,竟能对千华阁也构成威胁,让千华很是生气。不知如今,那碧华阁怎么样了?”
三长老并未回头,目光依旧望着翻涌的云海,“玄霄宗如今成了恒炼的重点打压对象,我那间小小的碧华阁自然也闭门谢客了。”
“这倒是可惜了……”游苏叹惋道,语气丝毫不作假。
“你千华阁少了一个未来的强力竞争对手,有何可惜?”三长老三分讥讽,七分困惑。
“若无竞争,又怎么进步?千华虽跟我抱怨碧华阁来抢生意,却也不得不承认碧华阁的优秀。听说单单丝袜一个品类,碧华阁就有数十种之多,如此巧思设计,自然也能催动千华阁的活力。”游苏对答如流,又继续拍着马屁,“我当碧华尊者只志在草木,却不曾想您在衣帛之道上也有如此天资。有此依仗在,待风平浪静之后碧华阁定能东山再起。”
三长老缄默片刻,又回想起当初拉着全山女弟子,与游苏一起创办千华阁的经历来。
她种了这么多年的草木花果,早已觉得对什么事也提不起兴趣,所以才好借酒消愁,迷迷糊糊的什么也不管便是最好。可那少年却给她带来了生活新的乐趣,碧华阁重新又点燃了她对生活的激情。
只是那时的嬉笑怒骂,现在竟已成了泡沫幻影。
她叹了口气:“贾管事误会了,我并没有什么衣帛上的天赋。千华没跟你说吗?”
“说什么?”游苏愣了愣。
“提出那些奇思妙想的,其实都是游苏,他才是我碧华阁能对千华阁构成威胁的根基。”三长老转过身来,丰润的脸上藏着一抹黯然,“是了,她不告诉你的原因,自然是不好意思说自己做的丑事。”
“丑事?”
“她在发现游苏才是我碧华阁的根基之后,强行软禁了望舒仙子与游苏,以逼迫她们离开碧华阁而加入千华阁。这样挖人墙角,该说倒真不愧是她吗?”三长老冷笑着,想起当初在千华寝宫内见到游苏与望舒时,就气上心头。
“阁主为了千华阁的确是……殚精竭虑。”游苏悻然笑笑,此时的他早已不对曾经的过节耿耿于怀,千华不仅帮助保护了师姐,也对他屡次相助,如今更是他最宠爱的小狗。倘若不是要事当头,他是真的想一直驯服这头母豹。
只是他却没资格让三长老也不介怀此事的,所以将话题引开,“不过我倒是不知晓,原来游小友还有这方面的天赋。这般看,他还真是个全才。再看他如今境遇,也难怪会有‘天妒英才’之说了。”
果然,一聊到“游苏”,三长老原本略显疏离的神态似乎微微松弛了一些:
“是啊……他是个好孩子啊,却不知为何,平白成了这场风暴的中心。”
简单一句,却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
“我听闻他正是藏在东瀛,想来他吉人天相,定也能像他在北敖一般绝处逢生。”游苏自己都品味不清话中深意,只得如此安抚三长老的情绪。
谁知三长老却不买他的账,忧心忡忡地反驳道:“东瀛那地方凶险更甚北敖,那里终归是妖族地界,局势诡谲、妖族林立,他一个人族身处其中,又岂是能轻易安身立命的?”
话罢,女仙又是垂眸长叹,难掩忧虑:“盼只盼他能多苟一些时日,待我们挫败恒炼后方根基,让那恒炼前后两难,也好叫他能有喘息之机……”
这句长叹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游苏却听得真切,心里已是泛起无边波澜——三长老这么急于结合力量对抗恒炼,竟是为了让他在东瀛的压力能小一点吗?
“是啊,也不知游小友是生是死。我们能做的,便是继承他的志向了。”游苏一边也长吁短叹,一边悄悄注意三长老的脸色。
这番话精准地挠到了三长老心头的痛处,她对游苏的关心远超寻常,这份关心甚至冲淡了她对“贾管事”这个陌生男子的本能排斥。
她皱起柳眉,嗔怒道:“你说什么话呢?说的好像要继承他的遗志一般。我可以告诉你,游苏他还没死。所以我们更要快些行动,不可叫那恒炼得逞。”
“碧华尊者怎能笃定游苏没死?”游苏立马反问。
三长老意识自己失态,便侧过身子,藏起面上浮现的窘迫:“他是我玄霄宗弟子,自是有秘法确认。”
“玄霄宗果然不愧是中元第一仙宗啊……”游苏附和道。
然而,他却知晓三长老·能判断自己生死的方式绝非玄霄宗的什么秘法,而是她对自己施加的秘法。
他犹记得自己当初要前往玉环池时,三长老与自己“心心相印”。或许也就是自那时起,他便与这位三长老多了一层剪不断的联系。
三长老被打开了话匣,也不舍就此作罢,但她无意跟个男人多说话,便将话头抛给“贾管事”。
“贾管事,你在北敖与他相处时,他……他可还好?是否受过重伤?你可知他又是如何流落到北敖去的?他那人,性子倔的很,什么事都爱自己扛着……”
她问得急切,仿佛想从旁人口中拼凑出那个少年更完整的模样。
游苏心中了然,面上却露出感慨的神情,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述起“游苏”在北敖的“事迹”——
如何坚韧不拔地在冰天雪地中跋涉如何与北敖修士结下深厚情谊,又如何为了救下无辜百姓而甘冒奇险,甚至不惜与身份尊贵者据理力争……这些故事半真半假,夹杂着游苏真实的经历和他精心编造的细节,目的就是让故事听起来更加可信动人。
三长老听得极其专注,时而蹙眉,时而低叹,眼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心疼。
游苏讲得起劲,心中却愈发笃定:三长老对自己的关心,绝非仅仅是对一个“宗门晚辈”或者“故人弟子”那么简单。那眼神中的疼惜、忧虑,感觉比亲弟子还要亲一些吧?
趁着故事告一段落,飞舟暂时平稳飞行,游苏状似无意地感慨道:“碧华尊者对游小友的关切,真如亲师长一般,令人动容。想必游小友在玄霄宗时,也深受尊者照拂吧?”
此言一出,三长老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一下,随即掠过一丝被戳破心事的慌乱和尴尬。
沉默了几息,她才用一种刻意平淡的语调说道:“照拂算不上。他的师尊是莲剑尊者,我与莲剑交好,代为照看其弟子一二,乃是分内之事。再者……”她顿了顿,似乎想找一个更加冠冕堂皇的理由,“此子天性纯良,天赋卓绝,实乃我人族未来栋梁之材。我对他多加留意一些,也是不想明珠蒙尘,实乃大义所在。”
这番话说得义正辞严,滴水不漏,将关心完全归咎于同门之谊和人族大义。然而,她那微微泛红的耳根,以及眼神中一闪而逝的躲闪,却暴露了内心的言不由衷。
她至今都记得游苏从千华那里知晓天醒灵光后,她劝诫游苏老实本分即可,而少年喝了点酒就对她说:
“我不想让师娘死,也不想让三长老死……”
这孩子出生入死,却从不是为了他自己,而只为别人,当真是天底下第一的蠢人。
三长老越想就觉得脸颊越烫,她才惊觉自己怎么变得这么奇怪,就算这贾管事如今已是盟友又与游苏交好,她也不至于在他面前这般藏不住情绪才是。
就好像……这个男人身上有股天然让她放轻松的魔力一般……
她忌惮地瞥了一眼中年男修形象的游苏,暗忖这个平平无奇的男人能俘获千华,莫不是也是用了这种让人松懈的手段?
虽无法确认,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三长老还是暗暗打起十二分警惕。
游苏看在眼里,也不知为何,脑海中就情不自禁回想起酒醉时在三长老身上找酒喝的画面……
许是神识愈发强大的缘故,那些模糊掉的记忆也愈发清晰——美人钗横鬓乱,吐气如兰,一边嗔骂着一边将那酒壶儿往他嘴边去凑……
三长老到底知不知道当时那个与她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少女”,其实就是他?
从最开始那莫名其妙被三长老盯上带去喝酒,再到酒后醒来三长老的不辞而别……
游苏越想越不敢多想,他不是不知道三长老乃是刀子嘴豆腐心之人,可实在是三长老看自己不顺眼的印象已经在游苏心里根深蒂固。
毕竟她那么厌恶男子的一个人,怎可能对自己就区别对待?
然而此时变作旁人,才知她实则竟那般关心惦念自己……
“尊者高义,令人钦佩。游小友能得尊者这般照拂,实乃幸事。”
游苏附和一声,没有再往下说。
他不说,三长老也不再问了,两人倒像是有种独特的默契,又变得沉默了起来。
梓依依挑着眉悄悄打量这两个人,暗忖难怪离别时千华姐姐特意叮嘱她,叫她盯好这两人的一言一行了。
只是她也不得不敬叹这少年的本事,精明利己的千华尊者成了他的胯下眷属也就罢了,连人尽皆知厌恶男子的碧华尊者也对他有股说不清的情愫?
照这样下去,总不能自家那位堪称“人性之镜”的华镜大人,也要被他那什么吧?
不会吧不会吧!自家大人可是矢志除邪、心无旁骛的前代圣女啊!
望舒圣女的冰清玉洁无垢之躯乃是先天所致,可华镜大人却是后天炼成。两者无法评判高低,但至少在梓依依眼里,自家华镜大人单单这股魄力就已是真正超凡脱俗的圣女了。
然而梓依依虽是想着自家大人不能陷入魔爪,却莫名生出了一股兴奋,就好似身上的邪修本能在隐隐作祟……
就这样三人一路无话,飞舟又飞行了约莫两个时辰,下方掠过一片高楼林立的城池。虽称不上人声鼎沸,但比锦华城可要有生气的多。
三长老忽然操控飞舟缓缓降低高度,在一处相对平坦的山谷上空悬停。
“尊者,这是?”游苏适时露出疑惑。
“稍等片刻,接个人。”三长老言简意赅,目光望向山谷入口的方向。
不多时,一道青色的剑光自山谷中激射而出,稳稳地落在飞舟甲板上。剑光敛去,现出一个身着锦袍、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世家子弟特有傲气的青年男子。正是恒高城三大仙家之一叶家的嫡子,同时也是三长老门下的二弟子——叶青辰。
“师尊。”
叶青辰对着三长老躬身行礼,态度看似恭敬,但眼神却飞快地扫过飞舟上易容打扮过后的游苏与梓依依。
“你们是谁?”叶青辰眉头紧锁,口吻质问,毫不掩饰眼神里的审视与敌意。
然而游苏却心生古怪,他对这叶青辰也接触过几回,且不论为人如何,但对他的师尊三长老那叫一个毕恭毕敬,甚至有些唯唯诺诺的刻意讨好。
可他见到两位陌生来客,竟不去问三长老,而是去质问明显是被三长老带上来的两人。如此做派,分明是对三长老的不尊重,矛头虽没直接指向她,却仿佛在责怪三长老为何让两个“来路不明”的人上了这艘珍贵的叶家飞舟。
他的变化之大,让游苏不由心生警惕。
三长老显然也感受到了叶青辰语气中的无礼,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但出乎游苏的意料,一向对叶青辰颇为严厉的她并未出言呵斥,反而只是强压情绪喊了声:“青辰!”
旋即她解释道,“这位是贾仙师,是我的一位故人,这位是他的侍女。他们此行要去神山办事,顺路便捎上一程。”
叶青辰的目光如冰冷的锥子,闻言嘴角勾起一抹讥诮,他比谁都清楚,自家师尊不可能有男性故人。
“师尊,如今世道不太平,魑魅魍魉横行。您心善,但也要多加小心。谁知这些所谓的‘故人’,是不是包藏祸心之人?想要掀翻恒炼,靠些胡乱认的故人有何作用?我刚在河畔城帮师尊招揽来了大河宗的助力,这贾仙师,我看还是下船去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