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妖,你不服教化、顽劣至极,只因性情贪玩便扰得妖族鸡犬不宁,此番更是因一点口角之争就致使狸妖一族覆灭,乃是罪大恶极。你可认罪?”
仙风道骨的老仙人遮天蔽日,让人无所遁形。
“我才不认!它们自己口无遮拦吱吱呀呀,惹祸上身也是迟早之事,灭了族那是活该,与我有何干系?”
小乌鸦精双手叉腰,纵使知晓自己插翅难逃,也是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混世魔王模样。
“若非你从中挑唆迷惑,金鹏族怎会对它们赶尽杀绝?”老仙人慈眉善目,却洞若观火,“若你心中无愧,又何须偷渡到我这西荒大漠中继续为祸人间?”
小乌鸦精这才气急败坏,指着老仙人的鼻子骂道:
“牛鼻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他们都一样!觉得乌鸦就不能修炼成妖!你们都看不惯我!所以我偏要戏弄你们!倘若你们将我杀了,那不也是灭了我鸦妖一族?普天之下,又有谁来治你们的灭族之罪?”
“伶牙俐齿,顽劣不化。”
老仙人轻叹口气,偌大金钟已将那小鸦妖罩在其中,叫她无处可逃。
小鸦妖深陷金钟之内,自知命数已尽,竟褪去一身嚣张跳脱,颓然坐地,黑白分明的一双大眼中两行清泪滚滚不止:
“杀我吧杀我吧……为什么我都把妖丹毁了还不能变回去!呜呜呜……我就不该修炼成妖!不仅没了亲人朋友,谁人还都看我不顺眼!你们都嫌弃我!我也讨厌你们!谁死都跟我没关系……凭什么要赖到我的头上!呜呜我也早就不想活了!”
老仙人长叹口气,浓密白眉下的一双老眸若有所思:
“是啊……普天之下,又有谁来治我们的罪呢?”
他再看那抹泪不止的小鸦妖,轻轻摇了摇头:
“百年化形,却为一口怨气染上嗔痴。我念你成妖不易,且容你暂缓行刑。多在这人间历练,也好知自己错在何处,才能死得瞑目。”
“真、真的?”小鸦妖抹干净眼泪。
“你不是早就不想活了?”老仙人反问。
“早死晚死都是死,那我凭什么现在就要死!”小鸦妖理直气壮。
“还真是一只纯然恶妖。我允你人间历练,并非让你无法无天。你需得改头换面,于我座下为徒随我历劫红尘,但我也不会刻意压抑你的性情。悟透‘嗔恨’二字之时,便是你行刑之日。”
“冠冕堂皇!我天性如此,若悟不透这二字呢?”
“那也有别的人治你。”
“你这高高在上的仙人,真的愿收一只乌鸦做徒弟?”
老仙人忽然笑了,他抬手抚过自己的面颊,指尖所过之处,光滑的皮肤如瓷片般剥落,露出下面扭曲缠绕的疤痕。
小乌鸦“啊”地吓倒在地,那老仙人竟摇身一变成了个毁容的恶鬼:
“你……你是恶人!装成仙人骗我,我才不拜恶人为师!”
毁容男哈哈大笑,“你这小乌鸦,被人骂作‘不祥之兆’时,可曾愿别人以貌取人?怎的到了我这里,反以皮相论断善恶?”
小乌鸦想起被人砸被人赶被人骂的经历,喃喃问道:“那你不是恶人?”
毁容男摇头,疤痕中泛着沉重的沧桑:“我的确是恶人,天底下最大的恶人。但如今我在赎罪,你因嗔念害了狸妖一族,也当赎罪。你我皆是戴罪之身,同路而已。”
小乌鸦怔住了:“我……”她咬着唇,“我答应你。”
毁容男眼中闪过一丝微光,他抬手虚虚拂过采苓的头顶,“从今日起,你叫伏采苓。”
“伏采苓?”她歪头,“为什么叫这个?”
毁容男低声念道:“采苓采苓,首阳之巅。人之为言,苟亦无信。舍旃舍旃,苟亦无然。人之为言,胡得焉?”
“听不懂。”
毁容男看向懵懂的小乌鸦:“《诗经》里说,采苓长在高山之巅,却总有人说它有毒。你这名字,便是要你像采苓一样,莫信谣言,莫惧人言。”
“我知道了,你还是要我做坏事,这是提前让我做好准备,别怕被人蛐蛐。”
“那明日我便将你送往东瀛。”
“不要!我采苓最喜欢做坏事了!”
小采苓挺直了腰杆。
……
“师尊师尊,邪祟到底是好的还是坏的啊?”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可它们长得好可怕,我不想学了行不行?别让我碰它们了……我又不爱打架,搞那么厉害没有用啊。”
“不行。”
“为什么啊?”
“你当年自毁妖丹断绝修行之路,如今想要随我历练人间,只能走邪修之路。”
“好吧……”
……
“师尊,我们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啊?”
“是赎罪之人。”
“既是赎罪,那我们不应该救人吗?为何还要害人呢?”
“救人并非是我们该做的事情,我们是邪修,自然该做邪修该做的事。”
“那也不至于设计害了那位玉静尊者吧?她可是正道魁首玄霄宗的宗主啊……”采苓说起这个称谓时目露艳羡。
“因为她是披着好人皮的恶人,好人治不了她,只能我们邪修来治。”
“那别的人呢,这么多死了的人都是死有余辜之人吗?”
毁容男摇头,“有些牺牲是在所难免的。”
“那这些好人死了,这罪该怪到谁的头上呢?”
“我们。”
“啊?”
“采苓,历史想要发展,只有好人是不够的。本就是戴罪之身,又何惧多背罪孽。只要黎明终至,便也算是我们这些坏人的救赎。”
“是这样的吗……”
“采苓,你后悔当坏人了吗?”
“师尊说什么呢,我本来就是坏人啊。”
……
“师尊师尊,我们做这么多的坏事,是不是为了等一个人啊?”
“是。”
“等谁啊?”
“曾经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好人,我们要帮他把五洲的坏人都揪出来,好让他杀了他们。”
“也包括我们吗?”
“也包括我们。”
“哦……那他出现了吗?”
“已经出现了,接下来你的任务便是悄悄守着他,你要让他隐姓埋名、茁壮成长,在他羽翼未满之前不能被别的坏人发现。”
“我搅的五洲各地沸沸扬扬,你居然让我去守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我不去,要去你让师弟去。”
“你师弟是谁?”
“你怎么又不记得了!是荀炵!”
“他不行。”
“为什么?”
“因为他是最幼稚的坏人,他只能做最纯粹的坏事。”
“他的确坏的挺纯粹的……”
采苓叹了一句,可她率性而为早已习惯,又怎愿压着性子蛰伏在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身边?
“那你另寻弟子吧,我也难当大任。”
毁容男沉默片刻,扭曲的疤痕缓缓舒展,显出一抹柔和的弧度:
“采苓,抱歉,我骗了你。”
采苓却并未显得有多意外,她比毁容男收过的所有弟子都要聪明,否则她也猜不到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等一个人,她也不会被拥有数不清弟子的毁容男记住名字。
“我留你性命,并非是真的希望你勘破嗔恨求个死而无憾。我只是需要有人帮我做些坏事,最好他们还能没有心理负担。”
“纯正恶妖,我知道的嘛……”
“但你不是纯恶之人。”毁容男忽地笃定道,“我早看出这点,却没有劝你回头,因为你比他们都要有用。你行事乖张,喜欢戏弄于人仅是你顽劣天性所致,而并非你天生恶意。
“你乃天地间唯一一只鸦妖,若有善人教导,定能成为慈乌喜鸟。我明知你只是走错一步,却诱你错上加错,只为满足我赎罪之愿,实则是罪加一等。但我不能后悔,也不能心软。”
采苓只觉喉间苦涩,说不出话来。
“因为我是恶人,世间最大的恶人之一,害一只小妖成邪修这种恶事于我而言不值一提。我只愿黎明终至,纵使万劫不复也在所不惜。”
“那、那你还告诉我做什么……”
“因为我心软了,这条路的尽头必死无疑。你走吧,作为邪修的是伏采苓,你还是当年那只小乌鸦。”
伏采苓低垂着头,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你明知我不会走,故意这么说,就是为了让我心软接着帮你吧。”
“乌鸦初生,母哺六十日;长则反哺六十日,堪称慈孝。我育你教你,便知会有今日。”
“你真是已经坏到骨子里了啊。”
“幸好你还没有。”
“谁说我没有?别假惺惺的了,乌鸦是不祥之鸟,是做不成喜鹊的。我都已经是坏人了,那坏人就得做到底。”
“好,但我们只会在历史上留下臭名,你要守护的那个孩子也不会认得你,甚至会与你为敌。”
“那也算留了名了,至于一个小屁孩,我管他做什么?”
“你能这么想,死的时候也便会轻松些了。”
“牛鼻子,我们做这么多都是为了他。可这世界坏人这么多,万一他不行怎么办?”
“到那时我们都已成尘土,行不行已经与我们无关了。”
“那我做这么多恶岂不是白作了?不行!我真得盯着他些了!人在哪儿?叫什么?”
“真主埋骨之地,游苏。”
……
“王婶!您可真是帮大忙了!这小子灵蕴天成,随便请个奶娘就糟蹋了。要不是您给我介绍个女修来,我真不知怎么办才好啊!我就知道给这小子取名油酥取的没错!我一定让这小子长大天天吃你家饼!”
门外传来男婴师尊感谢旁人的声音,以秘法乔装打扮过后的伏采苓满心无奈,看着怀中嚎哭不停、嗷嗷待哺的男婴,她最终还是解开了衣襟。
“难怪需要我守着……你也真是摊上了个好师尊,全城的修士都被她惹了个遍,想找个有灵乳的女修帮忙都找不到……最后还害我得吞服这破丹来喂你,老娘可连男人的手都没摸过,结果就要奶孩子了,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嘶嗯……你轻点!你是饿死鬼投胎啊!”
她凶巴巴地瞪圆双眼,男孩却不哭了,扒拉着小手冲她咧着嘴笑。
……
“诶,你们说官仙师这抱来的孩子是谁啊?也不知是哪家没良心的,丢娃也不知道丢个富贵人家,丢那破烂剑宗不是造孽吗?”
“要我说也是这孩子倒霉,命里该绝啊。”
此时的游苏已经三岁,街坊邻居们仍对他的来历好奇不已,同时对他在鸳鸯剑宗的未来深表担忧。
已经扮作其中某个妇人远房亲戚的伏采苓与她们打成一片,凑过来小声叨叨:
“可别瞎说!你们可知晓为何王婶对那孩子那般好?甚至还专门从别的城找了个女修来给他当奶娘?”
“为何为何?”
“官仙师前几日去王婶那儿买饼,我恰好也在旁边,就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这孩子可不是命里该绝,其实他是官仙师某个故人之子。这孩子修道天资厉害着呢,将来势必也是一飞冲天的人儿!趁他年幼赶紧跟他亲近亲近,等到将来这份善缘可了不得了啊!”
伏采苓压低着嗓子,一副煞有介事模样。
“真的假的?”
“我骗你们作甚?我小舅子的姨娘的相公就在神山边上当值,我特意拿官仙师说的那位故人之名去问他,才知那可是个大人物啊!只是不知为何秘密将孩子藏在这里,但想来将来也是要回去子承父业的啊!”
“难怪难怪……王婶的孩子就在神山呢!她是希望自家孩子将来在神山也能有人帮衬着点!不行!那孩子三岁了也没件新衣裳,明儿我就给他织一件新的!”
“那我给他做双鞋!”
“我送件袄子!”
伏采苓暗暗摇了摇头,心想自己还真不容易。
……
“小弟弟,你怎么一个人走大街上?”
乔装成普通女子的伏采苓,拦下了这个仅仅五岁就摸着墙上街的盲童。
“我去给我师尊买酒。”
男孩模样可爱,说话又奶声奶气,伏采苓却气不打一处来:
“你这师尊也忒不负责任,就不怕你被人贩子骗走不成?”
“姐姐,我没那么笨。”小男孩言之凿凿。
伏采苓翻了个恼火的白眼,她刚刚才宰了两个藏得极深的人贩子,却只得压着性子笑道:
“小弟弟,那你要给师尊买什么酒?”
“桂花酒。”
“巧了嘛这不是,我刚买了一坛。看你可怜,你在我这儿买吧,待会我自己再去买一坛。快些回家,外面坏人很多的。”
“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回去吧。”
结果过了片刻,男孩又沮丧着脑袋摸墙走上了街。
“你怎么又一个人出来了?”
“姐姐你还在啊?”男孩有些惊喜,却又垮下了脸,“师尊说路要自己走,不能走捷径,所以让我再去买一坛。可我就去过一次西街,根本不记得怎么走了。”
“她不知道你是瞎子吗?!”
“姐姐你怎么知道我是瞎子?”
“这、这出云城谁不知道?”
“原来我挺有名的啊。”
“是你师尊有名。”采苓无奈摇头,又泄了气般小声咕哝了一句:“还真是麻烦死了……”
“姐姐你说什么?”
“我说你师尊还真是心大,罢了罢了,刚才我有事耽搁了,现在也正要去西街买桂花酒呢,看你可怜,便带你一起去吧。”
男孩感知到了她的好意,自来熟地牵住了她的手。
采苓美眸微张,却也没有甩开。
这也算是被男人牵手了吧?她暗觉好笑。
“谢谢姐姐!你人真好!”
“呵呵……你还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