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从已是破窟窿的窗户吹进来,带起一股腥臭味。几只苍蝇转圈飞舞着,仿佛在庆祝这天赐的晚宴。
磷咬得牙咯吱作响。
他一拳砸在门上,涂有漆字的木门上出现几道裂口,磷的拳头也渗出血液。
“哎呀!你可算回来了!”
这时,大门那边传来了房东的声音。
这位年过半百满脸皱纹的中老年妇女,表现得很是激动,手舞足蹈地向磷叙述着之前发生的事:
“哦哟真是吓死我了!你不在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一大串脚步声,出去一看,一群穿黑衣服的男人闯进这里,他们还拿着枪!那些人又摔又砸,可把我给吓得哟……你到底是怎么招惹那么一群人的啊?你还是早点搬走吧,坏了的东西都不要你赔了,可别连累了我……”
都不用房东描述,磷早已知道袭击者是谁。
然而,愤怒,哀伤,无力感,如潮水般袭来,让他不知所措。
永生酒。
为什么他们能无法无天到这个地步?
等等……
突然,磷想到了什么,他摸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几声响铃后,电话那头传来了年轻女性的声音:
“哎呀,新人帅哥?这么晚了打电话找我干什么啊?嘻嘻,难道是想约我吃饭?”
“那个女孩!她怎么样了?”
“诶?什么怎么样……她就在我家啊?刚吃完晚饭,她好像困了,我就让她到房间里睡觉去了。”
“我是说,她在你身边吗?”
“噢噢,我正在楼下拿个包裹,真是奇怪,明明通知我已经到了,保安却偏说没有。要我看,准是被他私吞了!你说,能不能把他抓起来审问一顿?”
“快回去!还有给我个你家的地址!”
“诶?这么直接?我们还没发展到这一步吧?”
“那女孩有危险!少废话快照做!”
“好、好,我家地址是……”
磷急得嗓子眼都快冒出火来了,他无视喋喋不休的房东冲了出去,随便找到一辆靠在路边汽车,车主正悠哉地抽着烟。
“嗯?干嘛?”
“警察。我现在要征用你的车!”
“——哇啊?”
磷不由分说地将对方拽下车,坐进驾驶座,连车门都没来得及关上便踩下油门。
“喂!来人!有个假警察抢走了我的车!”
后面传来车主绝望的呐喊。
一路油门踩到底,偶尔能听到急刹车的声音和怒骂声,但磷没工夫去关心,他只在祈祷着,自已那最糟糕的预想没有发生。
抵达目的地时,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分钟,磷暴躁地敲打着指向上的电梯按钮,看了看那不紧不慢在十多层下移的电梯后,他一头扎进了楼梯间。
一级级的楼梯,令人眼花缭乱。相对于在警察学校接受的训练,这点楼层对磷来说不算什么,但此时的磷却觉得,这楼梯像是永远也爬不完一样。
虚掩的门,让磷心中不祥的预感更浓郁了。
他握着枪,缓缓拉开房门,警戒着踏入门廊。
他的同僚已经回来了么?还是说已经……
磷脸上的阴云又添了一层。
“哐”!
一声脆响令磷全身的神经都紧绷起来,他一个跨步绕过墙角,对着传出声音的客厅举起枪:
“把武器放下!……诶?”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穿着便服愣愣望着这边,一手拿着罐头起子,另一手空握着悬在半空中,一动都不敢动的女警。
以及她脚边打翻的橘子罐头。
“啪嗒”。
她渐渐松开的手使得罐头起子落在地上。
“那个那个那个……虽然硬要说这也算得上是武器但我绝对没打算用它行凶啊我就打算开个罐头做饭后甜点但是一不小心打翻了难道浪费食物也要吃枪子儿吗我真不是故意的啊我现在把地上的都吃干净可不可以……”
女警惊慌失措地一股脑大喊着,突然来这一出,磷也有些发蒙,他放下枪,烦躁地挠了挠头发。
“你受伤了?”
女警注意到磷沾着血的手。
“一点擦伤而已……女孩呢?”
“噢,她应该没事,心情不太好在房间里休息。”
听到这儿,磷总算松了口气,靠着墙做了个深呼吸。
“在哪间房?”
“诶,你要找她么?刚才我敲门可被发了一通脾气……”女警讪讪一笑,领着磷走到女孩房门前,敲了敲门,“麦穗?你醒着吗?”
片刻的沉默后,房内传来女孩不耐烦的声音:
“烦死了!别一直敲个不停!”
“刚才就是这反应。”
女警无奈地耸耸肩。
“……”
“好啦,你是不是因为白天的工作太累了?如你所见麦穗没事,你就安心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
“你有没有闻到一股怪味?”
“嗯?”
“这味道,我应该在哪儿……等下!难道是——”
不会错的。
磷记得这个味道。
毕竟,他是局里唯一一个近距离见识过那玩意儿的人。
那散落一地的危险液体!
几乎是同时,房间里再次传来声音。
“烦死了!别一直敲个不停!”
音调、语气,和之前那声分毫不差。
“我要破门了!”
“诶?”
不等女警应答,磷已经开始用肩膀撞击女孩房间的门。
一下,两下,本就只是用于分割空间的木门根本承受不了磷的全力撞击,终于在第三下时应声倒地。
而呈现在二人面前的,是他们这辈子都忘不掉的光景。
女孩躺在床上,肢体以不像人类的诡异姿态向四周伸展着。磷知道的,那是手脚被压制着,经历过极度痛苦地挣扎,才会扭成的形状。
两颗眼珠子瞪得像金鱼,脸上还留有未干的泪痕,而鼻子下方,本应是嘴巴的位置……
只有一个不规则的大窟窿,边缘有黑有红,分不清是血肉还是什么,嘴唇、牙齿,本应在这里的所有组织都不见了,只能听到那空洞洞的喉管中传来阵阵不快的“呲呲”声。
“呀啊啊啊啊——!”
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女警,发出了极为标准的尖叫声。
磷不发一语,缓缓走到床前,动作轻柔地替女孩合上双眼。
随后,他垂眼看了看滚落在床边,已经空了的玻璃容器,一脚将其踏碎。
磷震怒了。
竟然如此随意摧残他人的人生……
招惹你们的是我,有什么直接冲我来啊!
这个可怜的女孩到底有什么过错,才不得不遭受如此折磨?
那些混账……到底要藐视人性、藐视生命到什么地步?
假如这个城市,真的没人能制裁他们了的话……
那就由我来成为那个人!
.
磷做了个深呼吸。
紧握方向盘的手心浸满了汗水,让他不禁有些担心会不会打滑。
雨刷器以固有频率摆动着,但无论怎么刮拭,雨水都会马上覆盖回来。
通过玻璃上的反光,磷突然注意到自已的样子,头发长而蓬乱,眉头紧锁的脸上有着不知何时沾上的污渍,就连警服也乱糟糟的,乍看就像是哪里的流浪汉。
一个多月。
磷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没有去过警局,也没有回到租房,困了就直接在车上睡,终于摸到了一条永生酒老大的出行计划。
车当然还是那时“征用”的车,但磷不知道,也没心思考虑怎么把它还给车主,所以这个“征用”就变成无期限的了。
除了这突然降临的滂沱大雨以外,一切都和磷计算的一样,那经过他多次确认的,由四辆永生酒军用车辆及一辆豪华轿车组成的车队即将路过他前方的十字路口。
刚任职没多久就干出这种恐怖分子般的事来,过去的自已肯定想都不敢想吧,不过,当时心中的满腔热血如今已经转化成了愤怒。
十字路口的红灯转绿,车流开始通过,当第三辆车开过之后,漆黑光亮的车体出现在磷视野里。
张扬的外观、为抵御子弹而特化的外壳,更重要的是车门上巨大的永生酒商标,毫无疑问,这就是磷的目标。
一辆,两辆……三、二、一……就是现在!
在巨兽门奔驰而过的同时,磷也踩下了油门,朝车队径直冲去!
就如他预想的一样,象征着地位的豪华轿车排在军用车辆的正中央,按这个速度刚好能被磷撞上。
磷用绑带固定好方向盘,一脚踢开车门,搬动事先准备在脚边的砖块压住油门,然后从车内跳下,同时扯开手中物体的拉栓,投进车内。
肩膀触地的那一刻,剧痛席卷了磷的全身,在泥泞中翻滚几圈后,他艰难地撑起身体,看向前方。
汽车卷起一米高的水花,朝着车队飞驰而去。
随着响亮的撞击声,车头稳稳撞在了豪车侧方,两车在尖锐的长音中向前滑行。
下一刻——
“轰”!
又是一声巨响,汽车发生爆炸,焰浪席卷了周围的一切,就连奔驰在前后的军用车也被波及,或是因冲击掀翻倒地,或是失去方向撞停在路边。
磷没有犹豫,朝着前方狂奔起来,全身都像要散架了一样,从上到下都在发出疼痛报警,但他不能停,稍有犹豫,就会被回过神来赶下车的永生酒士兵打成筛子。
就算没法将对方持作人质,也至少要见证,见证永生酒的老大确实已经死亡。
该说不愧是永生酒制么,磷用的车已几乎变成一堆废料,转看眼前的豪华轿车却仅是部分变形而已。车的司机已经昏迷在驾驶座,而另一个西装革履却满脸炭黑的身影正艰难地试图从车窗爬出。
怒火再次被点燃,磷冲上去,用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力气将对方揪出来,按在地上就是一拳:
“至今为止你到底践踏了多少生命!你妈的把人命都当成什么了!”
仅是挨了一拳,眼前的人竟痛哭流涕起来,一个劲用手护着脑袋。
看着对方这窝囊样子,磷更是来气,举起拳头准备再次打下,然而,从对方口中冒出的话却让磷一愣:
“住手!请住手!你弄错人,我不是社长!”
“什么?”
“呯”!
除了身躯的稍微倾斜,没有任何感觉,但磷清楚发生了什么,心中暗叫,糟了。
很快,火辣辣的感觉出现在右肩,起初是一个点,逐渐扩大。
“唔……”
磷用左手捂住右肩,鲜血从指缝里渗出来。
“嘁,打歪了吗,也罢,死了就没法认识到和我作对有多么愚蠢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磷转头望去,一个人影单手插兜,另一手举着正冒烟的手枪站在十几米远的位置,身上穿的,是与之前那人同样制式的西装,虽然多年后,这个男人的身材会走样到如同个皮球,但现在,他看起来还十分健硕。
两名永生酒士兵分立于男人两边,一个顶着雨流为他撑伞,另一个,则动作小心地给男人点上香烟。
不光是这两名,更多的永生酒士兵,正端着枪从男人两翼前进,朝磷压过来。
“干得不错,倘若我坐在那辆车里,已经被你抓个正着了吧。不过——这个城市想要我命的人多了去了,你以为我会没有一点准备么?蠢货!”
男人的嘲笑声,比全身的擦伤,以及中弹的肩膀更要刺痛。
是啊,早该想到的,盘踞这个城市那么久的地头蛇,怎么可能那么简单掉,但被感情冲昏头脑的磷,没考虑那么多。
磷仰头望天,冰冷的雨水自乌黑的天空滴落,冲刷着面颊,冲去了燃烧的感情。
冷静下来后,磷也觉得自已可笑起来。
一个人的力量,怎么可能与那么大的组织对抗?
没想到自已的警察生涯,会那么早就结束了。
磷闭上眼本打算放弃,但脑海里马上又浮现出远在他乡的亲人的面庞,他转过身,连滚带爬地——浑身湿透,警服上沾满了污渍,就连警徽也被泥水给掩盖,像条败犬一般——逃跑了。
“哈哈哈!”看着磷的惨样,身为永生酒社长的男人指着他笑得前仰后合,左右看着其他人问,“这就是胆敢挑战我的人?”
周围的永生酒士兵也一同哄笑着。
“社长?”
一名大概是小队长的士兵走上前来,请求射击命令,但男人只是对他晃晃食指。
“猎鹿时,一定要先把猎物逼到绝境再杀死,不然,就会少很多乐趣。”
“明白了。”
士兵点点头,朝其他人做了个手势,一行人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朝磷追去。
.
磷只是逃跑着,逃跑着。
无论是警察的正义感,还是本能的愤怒,都已经荡然无存,此刻他只想活下去。
纵使他知道,自已今天必死无疑。
那些人还在后面追着,更严谨一点,可以说是跟着。
毕竟要追上一个负伤又精疲力尽的人,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附近有不少观看这场闹剧的人,行人、车辆都躲得远远的,建筑里的则在窗边偷窥。
没有一个人打算上来帮忙。
没有蠢蛋会试图和永生酒作对。
不知逃跑了多久,双腿都了,是因为疲惫,还是失血过多?磷没功夫去关心。
他突然意识到,追在身后的那些人影不见了。
得救了?
心中燃起的这一丝希望,立马被扑灭。
他看到前方,道路的尽头,一名永生酒士兵正端着枪,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他。
原来是这样啊。
大概自已能去往的所有通路,都这样被封上了吧。
自已正是那被逼上绝路的猎物。
几乎是同时,身体迎来了极限,磷跪倒在地。
而士兵也瞄准了磷。
“呯”!
枪身贯彻整条街道。
一秒,两秒过去了。
诶?
“我还……没死?”
磷不可思议地检查了一下全身,除了一开始中枪的右肩,没有多新的窟窿。
他这才抬头看向永生酒士兵,而对方,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磷这才留意到,街边的一个巷口,不知何时多出一个女孩。
看上去还不满十岁,面无表情地看着士兵尸体那边,就是这么一个小女孩,竟拿着一把柄比她手掌都还要大的手枪,而枪口徐徐冒着的白烟已经说明了一切。
此刻一切都看起来是如此的不合理。
永生酒的防弹衣和战术头盔都是顶级货,防住一般规格的火器不在话下,淡然开枪不说,还能一枪干掉对方……这女孩到底是什么人?
突然,一名彪形大汉抱起女孩,迅速消失在了巷子里。
莫名其妙。
磷突然有点想笑。
不会是自已大限将至,脑袋开始不对劲了吧?
就算避过了枪杀,磷也没有力气再逃下去了,他大字躺在马路中间,任由雨水击打全身。
耳边传来了车的声音,是永生酒的追兵么?
“还能动吗?”
磷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松爷?”
这才认出试图将自已扶进车的人,磷一下子清醒了。
“按住伤口躺好,别把头抬起来,等到局里再帮你处理!”
说完,松爷迅速移动到驾驶座上,载着磷离开了这里。
“这样就可以了,所幸子弹没有留在你身体里。”
到警局后,松爷娴熟地为磷处理好伤口。
磷有些惊讶,除了松爷,局里其他人竟然也都在,包括那个三不管三不问的局长。
“没事吧,新人?我还没中过枪呢,是不是可疼了?”
“你失踪那么久,大家到处找你呢,松爷说你可能会去招惹永生酒的人,没想到你直接找上他们老大了啊!”
警员们围着磷,你一句我一句。
“那个……来一口吗?说不定有止痛效果?”
局长几经犹豫,还是将他抽了一半的雪茄递了过来。
磷只能苦笑一下。
“糟了!他们来了!我们局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啊!”
突然,之前出去查看情况的警员冲进屋内大喊道。
其他人立马慌乱起来。
“该来的还是来了……”
“我不想死啊……”
令磷意外的是,居然没有一个人怪罪磷,明明是自已连累了他们。
“把我交出去吧,这事因我而起,本来就该我自已担下。”
磷试图站起来,但身体还没恢复,不得不由旁边的人搀住。
“我们比你了解那些人,他们不会因为交出你而善罢甘休的。”
一名警员说道。
“但是——”
“没错,他们无论是对你,还是对我们局的挑衅,都只是为了创造一个借口。”
松爷接话道。
“借口?”
“为了除掉数次阻止那个男人坐上现在的位置,这座城市最让他恨之入骨的人——”
“——前局长。”
最后接话的是现任局长。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集中到松爷身上。
松爷眯眼笑笑,缓步朝门外走去。
“松爷!等等!”
磷的喊声没能留住松爷,同僚搀扶着磷,一行人跟在松爷背后,来到警局门边。
正如之前所说的,警局已经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里一圈是全副武装的永生酒士兵,外一圈是聚集起来的围观群众,天上甚至还有直升机在徘徊,就好像是,磷他们才是正要被逮捕的逃犯。除此之外,混在人群中的那些是……记者?
永生酒的老大当然也在,正面带挑衅的笑容看着这边。
局长已经被这阵仗吓得说不出话了,缩在其他人后面,生怕和对方对上视线。
松爷回过头来,面色凝重地看着磷:
“孩子们就拜托你了。”
“松……爷?”
松爷回过头去,大步向前。
磷目送着松爷,直升机上的筒灯打在松爷身上,飞溅的雨滴如同火花。明明是个佝偻的背影,却显得无比高大。
警员们哭的哭,喊的喊,却丝毫没能阻止松爷的步伐。
松爷走出警署大门,来到人群围出的空地中央。
永生酒的老大,清了清嗓子,通过手下递来的扩音器喊话:
“非常抱歉在百忙之中打扰,实不相瞒,就在一个多小时前,我的车队受到了一次恐怖袭击,而经过调查——”
“无聊的官话就免了吧。”
即使没借助任何设施,松爷的声音也清晰响亮到在场每一个人都听得见。
话语被打断,永生酒老大的脸色有些难看,但松爷接下来的话,让他露出满意的笑容。
“事已至此,我知道再多的隐瞒也无用,我承认,刚才那次恐怖袭击,是由我一手策划,以报复将我推下局长位置的永生酒社长,其他警员皆不知情。”
“太震惊了!不久前发生的对永生酒社长袭击事件,竟是由于警局原局长的报复……”
松爷话音刚落,记者们便对着摄像机叠叠不休起来。
而永生酒的老大,只是在嘈杂声中轻轻做了个打响指的动作。
无需查证,无需审理,在他的地盘,需要的只是一个命令。
接连不断的枪声,甚至能盖过人群的议论纷纷。
眼中映射着松爷逐渐倒下的身影,磷在心中起誓。
一定要替松爷的份,保护好剩下的人。
.
然而——
在“残弹三”的枪响下,两个生命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