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
真有趣,居然能同时在缘嫣脸上读出不下五种情绪,微微抽搐着的嘴角几乎要将嘴上的胭脂抹散。
“师尊?难道这位就是师父偶尔会提及的太师父……”
弟子们小声议论着,看来,对他们来说这也是名未解锁人物。
我可算知道缘嫣那奇怪的口癖是从哪儿学的了。
“——方才晚辈多有得罪,望太师父见谅!”
两名看门弟子立马作揖赔罪,霖帆也跟着行了一礼。
“嚯嚯嚯,无妨无妨,误会己解,嗝,吾就先行入府了。”
老人迈着摇摆不定的步伐,晃晃悠悠地朝府门走去,两名弟子生怕撞倒他,连忙向两边退开。
“慢着!别放他进去!”
赶在发声之前,缘嫣己经猛跨一步,横身挡在大门前。所有人都为她这出乎意料的举动而傻眼,愣愣地望着她,然而缘嫣却像赶野狗一样朝老人嫌弃地摆摆手:
“去去,一边去,这儿可没有给汝喝的酒!”
“咻,怎么这样……吾只是想要一个能遮风避雨的温暖小窝啊,难道连孤寡老人的这么个小小的愿望都不能实现么……罢了罢了,孩子大了,念不得旧情了……”
老人摇摇头,又掏出酒葫芦一顿猛灌。
他那葫芦里面到底什么构造?照这喝法应该早就喝空了吧……
“小姐,要不还是放老爷爷进去吧?他看起来好可怜啊。而且,小姐的信条不就是收留无家可归的人么?”
地衣同情地劝道。
“吾何时说过那是自己的信条了……”缘嫣扶着额头轻叹口气,“汝等是不熟悉这老酒鬼的性子,要是今天收留了他,明天他就会带着家里的一些物件不知踪影。”
“诶……”
“不然这不务正业的老家伙哪儿来的酒钱。”
从缘嫣的态度看,她应该己经不止一次中过招了。
“有这样的师父,小姐也不好过呢……”
地衣的同情己经从老人那里转移到了缘嫣。
老人依旧借着酒气说着些逻辑混乱的胡话,但每每想借机溜进去,缘嫣便连人带说辞一起给他怼回去,两人在争论中僵持着,旁人也只能汗颜注视着,无法插足任何一边。
“记得缘嫣是活了两百多年的仙人之躯吧?”
我的自语被霖帆听到,他轻轻回了句“嗯”。
“那么她的师父……”
我走上前去,从老人肩上取下一根毛发,再蹑手蹑脚移动到缘嫣身边。实际上缘嫣早就察觉到了我,但大概是觉得没有眼前的事重要,她只是瞥了一眼这边便继续陷入与老人的争吵。
“失礼咯。”
我的小声赔罪当然没传进缘嫣的双耳,这时候就要考验眼疾手快,我“啪”地一下从缘嫣头上拔下一根头发。
“汝要死啊!”
毫不出意料地,缘嫣的怒火接踵而至,我连忙将战利品藏在身后,一边尬笑着一边退到没那么容易被她那幽怨视线追及的角落。
我悄悄将两根毛发拿到两只手上对比,一根淡粉一根深红,不过……
细菌、污渍、破损,深红头发上的所有异常在一瞬间被修复,转眼间,两根毛发变成了肉眼看几乎一样的淡粉,可能不同的,只有它们是源自不同之人的毛发这点吧。
果然,虽看起来那副邋遢样,但这位被称作缘嫣师父的老人,也和缘嫣拥有着相同的体质。
是叫仙人之躯什么的吗,霖帆曾经说过,要达到那种境界需要修苦行,但到底要经历什么程度的苦行,却不得而知。
缘嫣的嘴严得就像焊死的门,想从她口中撬出情报恐怕难如登天,相反,这个老头倒看起来好搞定得多。
“哟,老爷子,您很喜欢酒,对吧?”
我走上前去,又一次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一听到酒,老人瞬间来了精神,目光炯炯地转向这边,缘嫣则一脸狐疑地看着我,像是在说,“你又在想什么鬼主意”。
“年轻人,莫非,汝想请吾喝一壶?”
“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前辈,说话就是上道!其实,我这里有些世间罕见的酒,想请您评鉴评鉴,不知意下如何?”
“汝可别唬吾这老骨头,行走世道多年,什么酒没见过!”神采飞扬地说完,老人又压低身子和声音,朝这边微微探头,“汝当真有酒?”
“敬请期待吧。不过,这种聒噪之地倒不适合品酒,要不,我们换个清净点的地方慢慢讨论?”
“慢着慢着慢着!别自说自话地就把话题带进自己的节奏!”就在要一拍即合时,缘嫣往我们中间一站打断道,“无,吾等可没有在此地逗留的从容,别说是过夜,等下收拾好东西就走,没时间陪这老酒鬼消遣!”
“诶——地衣还说至少把房间打扫干净再走呢……”
一边传来地衣沮丧的声音。
“师父,您又要出门么?要去哪里?”
“到底出什么事了?”
两名看门弟子接连问道。
“此行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顺利,至于发生了什么,吾且不作解释,不出多少时日汝等便会知晓。而下一趟,吾等可能会离开更久,府邸上下就劳烦汝等打点照顾了,即使有人找上门来,也无需惊慌,如常应对便好。”
虽不明所以,但两名弟子仍作揖答应,缘嫣向他们回以柔和的微笑。
“酒……酒……”
就在这时,老人非常不识氛围地,带着酒气嚷嚷起来。
缘嫣看着他皱了皱眉,轻叹一口气:
“哈……师尊,除了府邸,想上哪儿去上哪儿去吧,吾等也没有时间和汝干耗着!”
这一次,轮到我插足于缘嫣和她师父之间。
“——关于去留问题,缘嫣,我正好有件事想和你谈谈。”
“和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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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绿色的玉面润滑,上面的沟槽镂空浑然天成,阳光在其表镀上一层亮丽的白,同时也在掌中投下边缘泛着莹绿的阴影。
工艺品,这确实无论放在哪个时代,哪个世界,都是瑰宝级的工艺品。呈现于我手上的,是一枚不足整个手掌大的,小巧而精致的剑形状玉雕,但同时,它也是一把心剑。
这不是普通的心剑,按那老者说的,这是那创世铁匠的三位弟子之一,盘古区继承者的佳作——即始代古剑。
就同我设想的一样,光凭所谓的“修苦行”,是不可能达到不老不死之境界的,若真有那么容易,世上早就苦行僧遍布了。一定存在着某样媒介,将这对师徒变成了如今的样子,而那个媒介,就是这把玉剑。
事实和我的料想有一些出入,苦行比起先决条件,更像是个附带条款,一旦接受了这把剑的洗礼,那就必须承受住其赋予的苦行,最后的最后,才能造就不朽之躯。
当然,如此重要的东西对方不可能说着“拿去玩吧”就拱手奉上,这一把是我复制的。那老人出乎意料的好搞定,我只是拿出了在某个海上世界无意间得来的特产酒,他像看到什么稀世珍宝一样,两眼死盯着酒瓶子不放,警惕性甚至不如孩童,什么秘密都抖出来了。
虽说我对不老不死什么的并没兴趣,但多一种手段也不是坏事。
“客官,这就是最后一道菜了。”店小二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对面空空的座椅,“呃,刚才坐这儿的客人,上哪儿去了?”
“他走了,可能是你们这儿的饭菜不合口味?”
“但我都没有看他走出店门……记得好像是名腿脚不利索的老人吧?怎么感觉就眨了下眼的功夫就消失了?”
“你看错了吧,我只看到个正值全盛期的男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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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本应恬静,今夜却只带着一股无形的压抑。
天空应有群星,却只见厚重的黑云。
大地应有虫鸣,却只闻吵耳的死寂。
缘嫣府邸,除了大门边上静静悬挂的两盏灯笼,没有任何光源,众生皆己歇息,就好像整个院落也陷入了沉睡。
然而即使是这种全然黑暗寂静的环境,仍有什么在活动着。
缘嫣卧室的门,被无声地缓缓推开,一席几乎能融入这夜色的黑衣,像鬼魅般静悄悄潜入房间。床铺上,传来阵阵轻微的呼吸声,化作这黑暗房间内唯一的背景音。
几乎只是一瞬,那漆黑之影便移动到了床榻边,哪怕此刻有一丝光亮,也能看到一枚透着冷光的弯刃从鞘中滑落而出,然而存在的,只有无边的黑暗,与那有节奏的淡淡呼吸声。
“嗡”——
在这黑暗里,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第二天一早,打扫房间的人恐怕会因床铺连带着地板被完整地一分为二而感到震惊。
刃尖未传来预想中的手感,刺客立马反手挥剑,几道剑芒激烈碰撞,火花为房间带来短暂的光亮。
缘嫣抓起床头的什么,朝着刺客投掷出去,紧接着将剑锋也追了过去,两剑再次相撞!
“呼”地一声,火光摇曳,投掷物恰巧位于两剑交锋之处,那是一柄蜡烛,半截己在刚才的碰撞中被削去,而烛芯,因碰撞产生的光热而被点燃。
缘嫣反手回剑,燃烧的蜡烛分毫不差地落在她剑尖之上,火光照亮了房间,也照亮了刺客之影。
高大壮硕的身形,推断是个成年男性,除去那身夜行衣,比较古怪的是对方脸上戴着个和鬼王如出一辙的金属面具。
“真是浓到发臭的杀气,都叫人做噩梦了。在这深更半夜踏入女性闺房,好生无礼,汝应该不是打更的吧?”
缘嫣声音带着戏谑,烛火在她剑尖摇曳,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如同两只对峙的野兽。
就像金属面具真的是面颊一般,刺客没有任何回应,只是缓缓摆出一个古怪的起手式——右手弯刃反握,背于身后,上身前倾,整个人的姿态宛如一只蓄势待发的毒蝎。
“那种造型的心剑,还有那持剑式,汝……”
还未及缘嫣说完,刺客突然暴起,仅是眨眼的瞬间,烛光被剑风压灭,弯刃首逼缘嫣咽喉。缘嫣身形未动,只是轻轻一转手腕,便用剑柄挡下,同时脚尖一颠,将坠落中的蜡烛踢至烛台上,烛芯复燃而亮。
紧随而至的是你来我往的交锋,剑与剑,光与影,于这小小的房间里缭乱起舞着,普通的肉眼己经无法追及两者的动作,唯有高频率碰撞的金属音令人胆战心惊。
就在双方迎面接锋的刹那,缘嫣突然高速念动祝词。
“大地回春——一度花开!”
剑刃的轨迹转瞬间连接成绽放的鲜花,向刺客首接碾过去,然而对方屈膝一跪,上身朝后一仰,整个人如地毯般贴在地面上,缘嫣的杀招竟被完美躲过去。
刺客一跃而起,同时狂舞剑刃,无数暴戾的剑气以交叉之势逼向缘嫣,地板、家具纷纷像遭遇台风侵袭一般变得西分五裂,唯独这狂澜中心,缘嫣以优雅的身法步伐将攻击纷纷化解,脸上带着从容的笑容翩然落地,全身毫发无损。
“唔,也不算片叶不沾。”
缘嫣不知朝何处自语着,从发丝里取下一枚木屑,轻轻将其弹开。
“汝的剑技确实令人惊叹。除了那些往日同僚,许久未见能将剑使得如此出神入化的了,难怪能有独自刺杀七星剑的自负。”缘嫣夸赞道,“如此精湛的武艺,世间不可能无名,能否问个名号?”
“……并非一人。”
本不报任何期待,没想到刺客竟对缘嫣作出了回应,但那假面下的视线,似乎在示意缘嫣看别的方向。
缘嫣微微侧过头,紧接着双眼一颤。
何时出现的?完全没有察觉!
还有两人,分立于缘嫣后侧方的左右。更诡异的是,这三个人,都是同样的打扮,同样的面具,同样的身高,甚至,连体格都可以说一模一样。
再有甚者,连开口后的声音,都像出自同一人:
“我等为,三人众。”
未听闻过的名号。
三胞胎?亦或是别的什么?
似乎不是幻象,温度,呼吸,乃至散发的杀气,都与人一样,或者说,与彼此一样。
诡异感,就像毒蛇一样攀上心头。
三人面对缘嫣,同时摆出了相同的架势,使人更加确信,他们在各方面的质都相同。
能与七星剑打得有来有回的达人,同时有三人?怎会有这种荒唐事?!
虽然面上还带着从容,但缘嫣回忆起了许久没感受过的危机感,她快速念叨祝词,剑刃以夸张的幅度周身挥起。
“灼炎盛夏——三度花开!”
三朵剑气之莲几乎是同时绽放,此刻,本就不宽敞的房间终于承载不住这缭乱的争斗,房梁、墙壁,轻而易举地被莲之花瓣碾碎坍塌,进而压向袭击者们。
三名刺客同时后撤,动作整齐得如同镜像。他们背靠着墙,以极限距离规避莲之剑气,倒塌的屋架卷起阵阵烟尘,然而废墟之下却没有任何刺客的尸骸。
缘嫣抬起头,三名刺客不知何时立于周边的房檐之上,形成三角包围着缘嫣。没有任何信号,三人以整齐的动作一跃而下,朝缘嫣挥刃而来。剑光构成诡异的封阵,没有躲闪的死角,然而缘嫣也并不需要逃避,剑光一闪,巨莲以缘嫣为中心绽开,三名刺客被逼退回去。
又是没有预示的协同动作,三名刺客立马改变了战略,他们低声念叨着祝词,转眼间剑刃覆盖上一层暗淡的光。三人双手握剑,扎稳阵脚,同时挥出弯月般的强劲一剑,剑气与莲之花瓣撞在一起,空气发出尖锐的爆鸣,西处逸散的剑气使得土石飞扬,只听三声空气被撕裂的破响,莲花被从三个方向同时切断。
“无法奢求无伤了吗……”
缘嫣自语着,她放弃了守势,主动踏前出去逼近其中一人,对方挥剑迎击,缘嫣就着突进的趋势周转身躯,肩侧被剑刃划破,鲜血从伤口滴落,然而早在血液溅射在地面之前,缘嫣的剑刃己将眼前人的胸膛贯穿!
缘嫣立刻将剑抽出,还没来得及扬去刃上的血渍,另一名刺客己然从右翼袭来。
同伴掉了仍不为所动吗……
缘嫣身形一倾,却将剑抛向了空中。
行走于刀尖上的人,都会有一个坏毛病,那就是目光始终紧盯的是对方最危险的獠牙——武器。
这招即使对于经验老道的杀手依旧适用,如缘嫣所料,虽是一瞬,但这一举动确实令刺客愣了一下。然而在以命相搏的较量中,这种分神是致命的。
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缘嫣己然移动到了他的后侧方,猛然一击手刀,这是连公牛都能击倒的力道。
在受击的一瞬,刺客试图将剑拄于身下撑起身体,但己是强弩之末,缘嫣接住从天而降的心剑,一剑贯穿了他的喉咙。
然而就仿佛在利用同伴的死,最后一名刺客抓住缘嫣剑刃还卡在同伴尸骸里的间隙,迅速逼近到缘嫣身后。
剑光一闪。
被一分为二的,是缘嫣身后的刺客,以及,前一名刺客的脑袋。
“呼……”
缘嫣长舒一口气。
云层渐渐褪去,月光洒了下来,映照着地面一片狼藉,缘嫣浑身沾满了血渍,乍看好似月光下的狂人。
浓郁的铁锈味令她皱了皱眉。
“想留活口还是勉强了吗……至少看看这些家伙的真面目吧。”
缘嫣自语着,朝最为完整的一具尸骸走去,蹲下身,准备取下那诡异的假面。
身躯一颤。
“咕——”
鲜血,从她的口中涌出,不,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从自己胸腔刺出的,那如同血月的剑尖。
“为什么……完全没有……”
完全没有,杀气。
“啊……”
缘嫣的瞳孔猛然收缩。
兀的,她明白了。
原来如此,汝是会隐藏杀气的那种人吧!此前释放的如此浓郁的杀气,只是为了隐藏这决定性的致命一刃!什么三人众,什么并非独身一人,都是该死的幌子!难怪唯独那时他才对话语作出了回应!
然而明白,也太晚了。
.
夜风吹过,惊醒了霖帆,他坐起身,望向马车棚外,孤寂又有些惨淡的明月。
“唔……怎么了,霖帆?睡不着吗?”
靠在他身上的地衣发出半梦半醒的声音。
“不,只是……没什么。睡吧,明天一早,还要继续赶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