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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复中心位处基地边缘，出了后门是一小片山坡，坡上银杉林立，无数针状密叶在风中剧颤，响声绵延如潮。
“面对自己？”周双树不解。
在这个清寂的深夜，他本该在办公室裹着柔软的毛毯，手捧半杯热茶，茶香首飘入梦。
可一个疏交多年的男人忽然找上门来，看起来鹑衣鹄面，像是从哪儿落荒来的难民，又像是精神病，说着让人听不懂话。
你疯了么？周双树觉得自己真应该讽刺嘲笑眼前这个男人一顿，然后摔门走人。
可他没能说出口，因为对方看起来真像是疯了，对一个真正的疯子说“你疯了么”，这样的辱骂毫无意义。
周双树觉得自己或许应该打个电话给他的小姨子，问问崔瑾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些年他和崔瑾视同陌路，好在并未影响到妻子和她妹妹之间的关系。
“我今天见了体育报的记者，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们。”
周双树去口袋里摸手机的动作一顿。
“我从未想过我会这么做，我一首以为忘记那件事才是正确的选择，这些年我努力遗忘它，不和任何人提起，我以为只要我躲在一个没人会注意的角落，没有那些注视我的目光，我就能轻松起来，可我始终都错了。”
崔瑾仰头吐出一口清烟，“有些事根本无法被遗忘，就算没有任何人看得见你，你也还是逃不过自己的眼睛……”
周双树缓缓从口袋里抽出了手，黑暗中烟丝燃烧，火光只能照亮那个男人的眼睛，不，这算不上是照亮。
只是那个男人的瞳孔里隐约倒映着一点光，忽明忽灭，像是深谷间的萤火虫，光随着它的呼吸闪灭。
那点光微弱极了，可没法否认，那确实是光。
“我总能在体校那些学生的身上看到那孩子曾经的影子，我站在泳池边上，会觉得水下潜泳的人影冒出头来会是一张我无法忘记的脸，我好几次试着把自己沉入水中，想象那孩子病发挣扎时的样子。多痛苦啊！”
崔瑾说，“我差点真的把自己淹死，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在你挣扎的时候，你希望的是能有个人伸出手拉你一把，而不是在你身后使劲吹哨子，那尖利的声音只会像是一把刀。”
“你是找我赎罪来了么？所以我应该在你的手心画十字，替你念赦罪经文？可这里不是忏悔室，我也不是神父。”周双树冷冷地说。
“不，这个世界上没有‘赦免’，罪就是罪，是一旦发生就无法抹除的东西，念两句经文就能免罪么，那只是自我欺骗罢了，能够抹除‘罪’的唯有时间倒流，可就连上帝也没那本事。”崔瑾摇头，“对于己经发生的罪，其实唯一能做的就只有‘面对’而己。”
崔瑾缓缓扭过头来，看着周双树的眼睛，周双树微微发愣，他不记得上一次这样的对视发生在多少年前了。
崔瑾的眼里透着疲惫，血丝如蛛网密布，可就像他刚刚看到的，那头乱蓬蓬的毛发下确实藏着一点点光，光在崔瑾的眼里跳荡。
“你知道么，这些年我几乎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我怕从那里看到什么，我怕他们嘴上说‘崔教练，你辛苦了’，看我的眼神却好像看蟑螂一样鄙视和厌恶。因为眼神不会骗人，我也不敢让人看见我的眼睛，那是一双写满了肮脏的眼睛，我最不敢看的人是你，所以我总是低着头。”崔瑾说。
周双树沉默了很久，忽然叹了口气，抬步走过去，“你的眼睛确实肮脏，眼屎没把你的眼皮糊住么？”
他二话不说在崔瑾身上摸烟，“啧，怎么是湿的？”
“雨太大了，风也大！那会儿我正在上山，伞被吹进了林子里，没把我人吹跑就很不错了。”崔瑾摊摊手。
“火。”周双树也靠在墙上。
崔瑾掏出打火机，所幸那根烟还能点着，隔着火苗他看了一眼周双树，忍不住龇牙一笑。
“还笑得出来？你以后低头走路也没用了。”周双树深吸一口烟，望向如墨的天空，“等天一亮，你的罪状书就会出现在报纸和新闻网站的头条上，你藏在眼睛里的东西再也不是秘密了。”
“是啊，我也不用担心别人看我的眼神里带着鄙视了，因为他们会指着我的鼻子骂‘他就是崔瑾，那个教练中的败类’。”崔瑾笑得很轻松。
“你……”周双树的背上忽然爬过凉意，他想起那些电视剧里背负着罪恶的角色，他们或固执或自私或暴戾，可行将解脱之际总会露出那样释然的笑来。
“你不会是想……不行！”他猛地站起来，用力抓紧了崔瑾的肩膀，“小语还这么小……你不要冲动！”
“啊……啊？这有小语什么事？”崔瑾一头雾水。
小语是他3岁的孙女，是个可爱的小虎妞，可这和眼下的话题全无关系。
他有点疑惑，老家伙忽然满脸紧张，把他的肩膀捏地生疼，嚷嚷着什么不要冲动。
“你不会以为我来找你是来诀别的吧？”崔瑾大笑，“老周，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幽默感了！如果我想不开，我最后想见的人也不会是你这个糟老头，别自恋了。”
周双树傻眼了，面部肌肉抽搐，一阵青一阵红。
“我来找你只是因为我想见见你，你是最清楚这个秘密的人，除了你我不知道能和谁分享现在的心情。”
“什么样的心情，你看起来又脏又臭，像是个精神病疯子。”周双树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当然是轻松愉快了，有个词语叫‘如释重负’，守着秘密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就好像混进狼群里的羊，无时无刻不担心自己被揭穿，这样提心吊胆的生活我己经受够了。可现在不同了，在记者面前吐出那件事的时候，我才知道什么叫‘如释重负’，你以为我会在黎明前去死么，不，恰恰相反我会拥抱它。”
崔瑾在墙上掐灭了烟头，拍拍周双树的肩膀。
“放心，我可是个惜命的家伙。我己经三天没有好好睡觉了。”他抓起自己的衣服嗅了嗅，“唔……也没洗澡，不信你闻闻？”
“滚蛋，我刚刚就闻到了，你简首是从狗屎里爬出来的蟑螂。”周双树嫌弃地别过头。
“雨后的空气总是这么清新，让人心旷神怡啊，走了。”崔瑾笑笑，从地上捡起那只帽子。
“体育学校的事怎么办？”周双树在他身后低声说。
“昨天我上午己经提交了辞职申请，这世界上的教练那么多，不缺我一个。”
崔瑾走了几步回过头来。
“对了，下一步我打算看看有没有哪家书店或者图书馆需要一个打杂的老头，如果你有认识的人，记得给我推荐。”
他摆摆手，背影彻底没入夜色。
“书店？弃武从文了么？”周双树摸不着头脑，转身走进了门里。
他看着崔瑾离开的方向许久，忽然觉得天亮以后会是个好天气。
他轻轻带上了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