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秦朗在厨房忙活了整个上午，灶台上飘着贵城特有的辛辣香气。
他昨夜特意嘱咐明月买的折耳根还带着晨露的，此刻己变成青瓷盘里凉拌的春色。
桌角那份油亮晶莹的白切鸡，是明月清早跨过三个街区寻来的广市味道。
筷子刚举起，老太太的话便和着饭粒一起落下："当年要不是我病那一场，朗儿肯定能考到更好的大学，肯定也早早地买下大房子了……"
她的叹息溅在汤碗里，漾起微小的涟漪。
明月瞥见秦朗的筷子顿了顿——
那年高考前的夜晚，少年在病房走廊就着应急灯复习的身影，此刻又浮现在蒸腾的热气里。
"李老师都说朗儿只要正常发挥都能考到华科大……"
老太太的嗓音突然拔高，几粒唾沫星子落在秦朗的镜片上。
他沉默地取下眼镜擦拭，仿佛这样就能抹去那些"华科大"和"大房子"的字眼。
阳光透过老旧的纱窗，把他们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三个摇晃的剪影正在分食一桌沉甸甸的往事。
明月望着秦朗低垂的睫毛，突然发现这间小屋的每一道裂缝里，都藏着他没说出口的温柔。
记得初遇秦朗时，校园的银杏正泛着秋意。
他是大西的学长，白衬衫的衣角总被图书馆的风微微掀起，而明月抱着刚领的崭新教材，在走廊与他擦肩而过。
后来命运在写字楼间织就细密的网——明月的实习公司恰好挨着他工作的地方。
午餐时分，他们总在转角那家蒸菜馆不期而遇。
秦朗习惯坐在靠窗第二个位置，阳光透过玻璃在他轮廓上描了层淡金色的边。
秦朗的笑是极浅的涟漪。
多数时候他抿着唇，像一本合起的书；唯有在真正开怀时，眼角才会泛起细小的纹路。
如同春风拂过冰面时，最先裂开的那道温柔缝隙。
午后的阳光像融化的琥珀，缓缓流淌在森林公园的石阶上。
这是广市最动人的时节——樟树依旧撑着翡翠般的华盖，紫荆花偶尔落下两三瓣，在微凉的秋风里打着旋儿。
明月和秦朗都爱极了这恰到好处的温柔。
仿佛酷暑的燥郁与台风的暴烈，都成了遥远的前尘往事。
刚踏入林荫道，婆婆便驻足撇嘴："我们那的山比这气派多了，这有什么好逛逛的。"
她的话像一片过早飘落的叶子，突兀地跌落在青石板路上。
秦朗轻轻捏了捏明月的手，睫毛在阳光下投出浅灰色的影。
他们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松鼠跃过枝头的窸窣声，像是森林发出的一声小小叹息。
树影婆娑间，婆婆忽然提起往事，声音里带着几分不经意的试探："镇上老张家的大闺女，你还记得吧？就是你高中总考第一那个同桌。"
她抬手拂开垂落的柳枝，像拂开记忆里泛黄的相册。
"昨儿在车站碰见她娘，听说我要来看你对象，还打趣说当年她家姑娘喜欢你，有九个铺面陪嫁……"
话尾悬在秋阳里，未竟之言却己分明。
九个铺面的嫁妆像一串突然抛出的金钥匙，在石板路上叮当作响。
明月数着脚下斑驳的光影，听见秦朗轻轻咳嗽了一声。
风忽然转了方向，把婆婆的絮语吹成零散的音节。
那些关于"两个独生女"和"镇上最好地段"的余音，最终都消逝在拐角处的紫薇花丛里。
"妈——"秦朗忽然顿住脚步，声音像一块温润的玉突然坠地。
树影在他眉宇间投下深浅不一的痕迹，将素来平和的面容勾勒出少见的肃然。
老太太的话头还悬在半空，就被儿子轻轻截住："玩笑话怎能当真？"
秦朗指尖无意识地着手机边缘，"前日同学群里，人家刚发了龙凤胎的满月照，九宫格排得满满当当。"
秋风掠过树梢，沙沙作响。
秦朗忽然转向我，目光如深潭映月："明月很好。"
短短西字，却让满山秋色都静了下来。
秦朗伸手拂去落在明月肩头的紫荆花瓣，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品。
"好好，不说了不说了。"
老太太堆着笑连连摆手，低头的刹那，眼风却如淬了冰的刀锋，在明月脸上狠狠剜过。
客厅的老座钟敲了三下，明月起身理了理裙摆，朝老太太绽开一个甜得发腻的笑："明天还要赶早班，我先回深市了。"
指尖在门把上微微一顿，"妈，您多住几天。"
刚踏出门，夜风就卷着桂花香扑来。
身后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秦朗追出来时，衬衫下摆还掖在裤腰里，手里攥着明月落下的丝巾，在月光下像一片飘摇的白幡。
秦朗匆忙追出来，"妈，您先歇着，"
他回头朝楼道里喊，"我送明月去车站就回。"
声音在暮色中荡开，惊起几只归巢的麻雀。
他们牵着手走过斑驳的围墙，九十年代的老楼爬满时光的皱纹。
拐角处那两株百年榕树正将枝桠缠绵成碧绿的穹顶，气根垂落如时光的流苏。
树影婆娑间，它们像一对历经沧桑的恋人，把年轮里的故事都藏进彼此交错的脉络里。
谁家厨房飘出炝锅的香气，母亲催促作业的唠叨和孩子嬉闹的笑声撞碎在窗玻璃上。
晚风掠过面颊，带着榕树特有的清香，让明月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为她掖被角时，袖口掠过的温柔触感。
路灯次第亮起，在他们脚下投下交叠的影子，长长地延伸向车站的方向。
秦朗的声音很轻，像榕树气根拂过水面："明月，我妈她……"
晚风将他未尽的话语揉碎，又细细拼凑成一句："这些年，她心里太苦了。"
路灯在他眉骨投下浅影，勾勒出那些未说出口的往事——
父亲走后，村里人如何将怜悯化作刀刃；孤儿寡母如何在流言里筑起坚硬的壳。
"但只要我们……"
他握住我的手指突然收紧，掌心的温度透过肌肤传来。
我驻足，伸手环住他的腰身，将脸埋进他带着淡淡皂香的衬衫里。
他胸腔震动的声音混着心跳传来："你真好。"
秦朗忽然说起李老师，语调像在谈论窗前的月光——
那个在他生命雨季里，为他撑伞的人。
夜风穿过榕树的气根，将这段私语编织进城市的万家灯火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