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明德大学音乐学院的小演奏厅，此刻正被一种温暖而略带忧伤的氛围笼罩。下午三点的阳光透过高大的拱形窗户，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飘荡着松香、木管乐器的气息，以及一种属于音乐的、难以言喻的宁静。
舞台上，手语社的成员们正在进行一场融合了手语表演的小型室内乐排练。顾瑶站在舞台中央偏左的位置，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米白色棉麻长裙，身形纤细挺拔，如同初春抽芽的柳枝。她微微闭着眼，白皙修长的手指在空气中灵巧地翻飞、舞动，时而如流水般舒缓，时而如蝶翼般轻盈，时而带着坚定有力的停顿。每一个手势都充满了情感和叙事感，与旁边小提琴如泣如诉的旋律、大提琴低沉浑厚的低吟完美地交织在一起。她不是在“打”手语，而是在用手语“歌唱”，用指尖诉说着无声的诗歌。
阳光勾勒着她专注而柔和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己消失，只剩下指尖流淌出的无声语言和心中涌动的旋律。
台下观众席只有寥寥数人，大多是手语社的成员或音乐学院的学生。在最后一排最角落的阴影里，坐着一个穿着深灰色连帽卫衣的身影。
许沉焰。
他的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略显苍白的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他整个人像一块投入温暖水中的冰，与这充满艺术气息的环境格格不入。他的背脊挺得笔首，却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戒备感。
他是被方教授近乎半命令式地“建议”来的。方教授，那位化学系里以严格和惜才著称的老先生，在得知许沉焰加入天文社后，没有像其他导师那样表现出失落或不满，反而在一次课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镜片后的眼睛带着洞悉世事的温和：“沉焰啊，宇宙的奥秘和音符的旋律，说到底都是对世界本质的不同探索方式。去听听音乐吧，别把自己关得太死。听说手语社的顾瑶那丫头排了个新东西，有点意思。”
此刻，许沉焰的目光，穿透帽檐下的阴影，落在舞台中央那个用手语“歌唱”的女孩身上。他看不到顾瑶的脸，只能看到那双在光影中翻飞跳跃的手。那双手，灵活、稳定、充满表达力，仿佛拥有独立的生命。它们时而轻柔地拂过空气，如同抚摸花瓣；时而坚定地指向某个方向，如同划破迷雾；时而又在胸前交叠，如同守护着最珍贵的东西……
那是一种无声的语言，一种超越了声音的交流方式。
许沉焰深潭般的眼底，冰层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极其轻微地触动了一下。不是对表演内容的共情，更像是一种……对“表达”本身的、近乎本能的观察和……一丝难以察觉的、被压抑的好奇？那些翻飞的手势，像一组组精密而富有美感的符号，在他如同精密仪器般运转的大脑中，被下意识地拆解、分析着它们的节奏、轨迹和可能蕴含的逻辑。
音乐流淌，手语翩跹。
当小提琴奏出一段极其哀婉缠绵的旋律时，顾瑶的手势也随之变得缓慢而沉重。她的双手在胸前缓缓合拢，然后极其轻柔地、如同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宝般，向着心口的位置轻轻收拢。那个手势，充满了无言的悲伤、珍视和一种深沉的、静默的爱意。
就在那个手势完成的瞬间——
许沉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仿佛有一道极其细微的电流，穿过冰冷的躯壳，击中了心脏深处某个早己麻痹的区域。那个手势……那个将“珍宝”收拢在心口的动作……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插入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锁孔，试图转动！
一幅模糊而混乱的画面碎片，带着强烈的情绪冲击，瞬间撕裂了他刻意维持的冰冷屏障！
黑暗……刺耳的碎裂声……女人压抑的哭泣……还有……一个同样单薄的、扑过来的身影……挡在前面……温热而粘稠的液体溅到脸上……右眉骨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呃……”
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闷哼，猝不及防地从许沉焰紧抿的唇缝里逸出！
他的右手猛地攥紧了座椅的金属扶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瞬间绷紧、泛白！昨日刚刚结痂的伤口再次被撕裂，暗红色的血珠迅速渗出，沾染在冰冷的金属扶手上！
台上的音乐还在继续，顾瑶的手势己经转换。台下其他观众沉浸在表演中，无人注意到最后一排角落里这瞬间的异样。
许沉焰猛地低下头，帽檐完全遮住了他的脸。胸膛在深灰色卫衣下剧烈地起伏着，急促而沉重的呼吸声被淹没在流淌的乐声里。那只攥紧扶手、沾着鲜血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着。
刚才那瞬间涌入脑海的画面和伴随而来的剧痛与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短暂浮起的、对“表达”的一丝好奇瞬间吞噬。深潭般的眼底，冰层重新凝结，甚至比之前更加厚重、更加寒冷。那里面翻涌的，只有被强行唤醒的痛苦和更加汹涌的、想要毁灭一切的暴戾。
他再也无法忍受待在这里！一秒也不能！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决绝，撞得金属座椅发出一声刺耳的“哐当”声！这声音在安静的演奏厅里显得格外突兀，终于引起了旁边几个观众的注意，他们惊讶地转头看向这个突然站起的身影。
许沉焰毫不理会。他低着头，帽檐压得极低，沾着血的手迅速收回揣进卫衣口袋，步伐急促而凌乱，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出了演奏厅的后门，将那片温暖的阳光、流淌的音乐和那双会“歌唱”的手，彻底抛在了身后，重新投入冰冷的阴影之中。
台上，顾瑶的手势在一个温柔的收束中停下。她微微侧头，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最后一排那个突然空出来的、被阴影笼罩的角落，清澈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若有所思的涟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