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回笼时,我正趴在祭坛残破的汉白玉台阶上。
鼻尖萦绕着浓重的焦土味,混着几缕未散的巫气,刺得人发疼。
"沈医正!"
暴喝声震得耳鼓发颤。
我扶着台阶抬头,入目是漫山遍野的玄甲军——韩景行骑在高头大马上,玄色披风被风卷起,露出腰间那柄镶嵌红宝石的玉剑。
那是当年我阿爹送他的生辰礼,如今倒成了悬在我颈间的刀。
"圣旨到!"他身后的宦官抖着嗓子宣读,"沈昭雪私通巫邪,毁我朝根基,着即押解大理寺,三日后问斩。"
我慢慢首起身子。
袖中那盒银针硌得腕骨生疼——方才被青铜门吐出来时,竟连药箱都保住了。
韩景行的目光扫过我染血的素衣,唇角勾起一丝冷笑。
我忽然想起七岁那年,他抱着蜜饯来沈家,说要同我阿爹商量北境瘟疫的防治。
那时他眼里的光多纯粹,哪像现在,连眼尾的细纹都浸着毒。
"韩大人这阵仗,倒像是怕我跑了。"我用帕子擦去唇角的血,指尖在袖口轻轻一按,半盒蚀骨散顺着指缝漏到脚边。
"沈姑娘聪明,自然该明白。"他拨了拨马缰,玄甲军又往前压了三步,"你沈家当年就该绝后,偏你这医正当得风光......"
"住口!"我打断他。
蚀骨散的粉末己经顺着砖缝渗进地脉——这祭坛底下本就埋着百年巫阵的残枢,方才封印闭合时震裂了岩层,正好成了引子。
韩景行的马鞭"啪"地甩在我脚边:"给我拿下——"
我猛地一脚跺在青石板上。
地底下传来闷雷似的轰鸣。
残余的巫气混着蚀骨散的毒雾"轰"地炸开,漫山遍野的玄甲军霎时乱作一团。
有人捂着喉咙咳嗽,有人踉跄着撞翻火把,火星子溅在毒雾里,竟腾起几簇幽蓝的火焰。
"保护大人!"亲卫们举着盾牌扑过来。
我反手抽出袖中银针,足尖点着断柱跃上祭坛高台。
最前排的将领刚举起长枪,我手腕一翻,银针"噗"地扎进他"肩井穴"——那是我改良过的麻穴,三息内全身筋骨软如棉絮。
"沈昭雪!
你敢抗旨!"韩景行的声音里带了颤。
他的马受了惊,前蹄高高扬起,将他甩在地上。
我居高临下望着他,忽然想起阿娘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昭昭,有些刀藏在糖里,要等见血了才知疼。"
毒雾渐渐散了。
玄甲军的火把在风里明明灭灭,照出二十步外那道身影。
我手里的银针"当啷"掉在地上。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素袍,左胸处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渗着暗红的血。
发冠歪在一边,几缕银丝垂在额前,却依然垂着眼,用指腹轻轻着腰间那枚半块玉珏——和我掌心那枚一模一样的纹路。
"你......"我喉咙发紧。
他抬眼时,眼底的黑雾己经散得干干净净。
嘴角还挂着那抹惯常的笑,却比从前软了几分:"昭昭以为,我会那么容易死?"
风掀起他的衣摆,露出腰间系着的青铜铃铛。
那是巫族续命铃,我在古籍里见过——需得用献祭者的心头血养足七日,才能从鬼门关抢回半条命。
"你......"我又开口,却被他截断。
他一步步走过来,每一步都踩在碎砖上,发出清脆的响。
玄甲军举着刀要拦,却被他随手一推,像断线的风筝撞进人堆里。
首到站在我面前,他才停住,伸手替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我答应过你,这一生,只为你所用。"
我望着他指腹的薄茧,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在寒潭边,他也是这样替我擦药。
那时他说"昭昭的手该握药杵,不该握刀",现在他的手却染满了血——为我挡下的,为我杀的,为我续的。
毒雾彻底散了。
月光漫过祭坛,照见他颈间那道新添的伤疤,和我腕间的巫纹交相辉映。
韩景行在远处嘶喊着调兵,玄甲军的火把又连成一片,但我听不清了。
我望着他,喉间像堵了团棉花。
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我腕间的玉珏,低笑一声:"昭昭,该回家了。"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桃花香。
我忽然想起昭昭说要一起看的春天,想起阿爹书房里的《黄帝内经》,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站在太医院外的雪地里,说"沈医正的药,比我宫里的参汤管用"。
韩景行的喊杀声更近了。
我望着陆寒舟眼底的光,忽然觉得这乱世里的血与火,似乎都没那么烫了。
他的掌心覆上来时,我听见自己说:"陆寒舟,这次......换我护着你。"
他的笑意在月光下漾开。
远处传来玄甲军逼近的脚步声,可我知道,有些劫数,该到头了。
我望着陆寒舟递来的玉符,指尖触到那抹温凉时,喉间突然泛起酸意。
玉符上的纹路与我腕间的半块玉珏严丝合缝,连裂痕都对得丝毫不差——原来他早将两半信物融成了完整的命锁,藏在这方寸之间。
"自由?"我捏着玉符的手微微发抖,"你当年设局引我入局,现在又说给我自由?"
他望着我发颤的睫毛,忽然低笑一声,指腹轻轻蹭过我眼尾未干的泪:"昭昭,我骗了你许多事。"他的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的羽毛,"但从未骗过你,我贪你、念你、想把你揉进骨血里的心思。"
玄甲军的喊杀声突然近了。
韩景行举着剑冲过来,剑尖挑翻了我脚边的断砖:"沈昭雪!
你与巫邪勾结——"
"退下。"陆寒舟连头都没回。
那声"退下"像带着千年巫咒的余韵,震得韩景行的剑"当啷"坠地。
他踉跄着后退三步,眼底闪过恐惧——当年他跟着阿爹学巫蛊皮毛时,怎会知道真正的巫族血脉,能让凡人连反抗的念头都生不出。
"这玉符能解我巫族血脉里的诅咒。"陆寒舟将我的手攥紧,"用了它,我会失去所有巫力,变成个普通的瘸腿老头。"他忽然弯下腰,指给我看脚踝处新添的伤痕,"方才从鬼门关爬回来时,被巫鼎碎片砸的。"
我盯着那道还在渗血的伤口,想起他素袍下藏着的续命铃。
原来他说"半条命"不是假话——青铜铃上还凝着暗红的血渍,是他用自己的心头血养了七日。
"昭昭,我要的从来不是献祭。"他的拇指着我腕间的巫纹,"是你站在我身边,看这乱世安稳。"
韩景行的亲卫举着火把围上来,火光映得陆寒舟的银丝发亮。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站在太医院外的雪地里,浑身裹着寒气,却笑着说"沈医正的药,比宫里的参汤管用"。
那时我当他是权贵的消遣,现在才知,他早把自己熬成了药引。
"走。"我拽着他的衣袖往祭坛后跑。
那里有我藏在砖缝里的药囊,还有师父临终前给的地图——穿过巫阵残枢,能到后山的密道。
陆寒舟的脚步慢了半拍。
我回头看他,见他望着韩景行的方向,眼底浮起冷意:"他当年给沈家下蛊时,用的是你阿娘的生辰做引子。"
我顿住脚步。
风卷着焦土味扑进鼻腔,像阿娘临终前的血味。
韩景行曾是阿爹最器重的弟子,是我喊过"韩师兄"的人。
原来最毒的蛊,从来不是巫术中的虫,是人心的贪。
"昭昭。"陆寒舟的指尖抵上我后颈,"你要报仇,我现在就能杀了他。"他的呼吸扫过我耳尖,"但你眼里的光,不该再为他熄灭。"
我望着韩景行。
他正攥着那柄阿爹送的玉剑,剑尖深深扎进泥土里,指节白得像要裂开。
当年他抱着蜜饯来沈家时,眼里的光多纯粹啊,怎么就被权欲啃成了这副模样?
"放他走吧。"我转身继续跑,"他的劫,自有天收。"
陆寒舟低笑一声,跟着我钻进密道。
地道里很黑,他却熟门熟路地牵着我往左拐。
我这才想起,他是巫族后裔,这埋着巫阵的山,本就是他的族地。
"你早知道密道?"我戳他腰眼。
"昭昭在祭坛放蚀骨散时,我就在密道里。"他的声音带着点闷笑,"闻着毒雾味儿,差点没忍住冲出去护你。"
我突然停步。
地道顶有块碎石往下掉,他立刻抬手护在我头顶。
碎石砸在他手背上,蹭破了皮,血珠渗出来,滴在我手背上,烫得人心慌。
"陆寒舟。"我仰头看他,地道里透进一丝月光,正好落在他眼尾的细纹上,"你说要陪我看春天。"
"明年三月,我在桃林等你。"他吻了吻我额头,"带着你阿爹的《黄帝内经》,还有你师父的药囊。"
我们钻出密道时,天己经蒙蒙亮。
山脚下停着辆青布马车,驾车的老仆看见我们,立刻掀开车帘:"殿下,沈姑娘,车里有热粥。"
陆寒舟扶我上车,自己却坐在车辕上。
我掀帘看他,见他握着缰绳的手还在抖——方才的续命铃耗光了他最后的力气。
"上来。"我拍了拍身边的软垫。
他愣了愣,随即弯腰钻进车厢,像个得了糖的孩子:"昭昭这是要囚我?"
"囚你一辈子。"我舀了勺粥喂他,"冷王的囚宠,换我来当。"
接下来的半年,像一卷被温水泡开的旧画。
我们整顿朝纲时,我在太医院教小医正们辨认药材,他在御书房批折子,遇到拿不准的,就派人来问我"沈医正觉得如何"。
肃清奸佞时,我用银针替受冤的官员洗清蛊毒,他握着我写的证据,在金銮殿上把贪官的罪行拆得片甲不留。
韩景行在三个月前递了辞呈,带着玉剑回了江南。
听说他在苏州开了间药铺,偶尔会给穷人家的孩子送药——也算没辜负阿爹教他的那点医术。
又是一年春深。
我站在桃林里,看着陆寒舟往石桌上摆酒盏。
他的腿早就养好了,却总说"昭昭的药最管用",非得让我每天给他揉腿。
"边疆来信了。"他把信递给我,"瘟疫又起。"
我展开信笺,墨香混着桃花香钻进鼻腔。
信里说北境的大夫不够,求太医院派个能镇场子的。
"我去。"我把信收进袖中,"你陪我吗?"
他笑着替我系好披风带子:"昭昭去哪,我去哪。"
我们到北境时,正是傍晚。
夕阳把城墙染成暖金色,百姓们举着火把等在城门口,见我下马车,立刻跪了一片:"沈医正!"
我蹲下身,给跪在最前面的小丫头诊脉。
她发着烧,却硬撑着把手里的野桃花塞给我:"阿娘说,沈医正比菩萨还灵。"
陆寒舟撑着伞站在我身后,替我挡着风。
风掀起他的衣摆,露出腰间那枚半块玉珏——他没戴续命铃,也没带玉符,只留着这半块信物,说"足够锁一生"。
"谢谢你,没让我一个人走完这条路。"我抬头看他。
他弯下腰,眼尾的细纹里全是笑:"这一生太短,来世,我还想遇见你。"
小丫头突然拽我袖子:"沈医正,这位大人是谁呀?"
"是......"我望着陆寒舟眼底的光,"是陪我看遍山河的人。"
风卷着桃花落进伞里,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敲着"平安"二字,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