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楚国郢都王宫章华宫内。几盏巨大的青铜蟠螭灯火摇曳不定,宫中的更漏声也清晰可闻。
楚怀王熊槐一脸倦容地坐于龙椅上,他的眼神依次扫过跪在前面左右两边的令尹子兰、大夫上官,最后停留在两人身后的太史府太史令陈阙脸上,顿时就多了几分恼怒。
此前,他在寝宫搂着两名宠妃一阵颠鸾倒凤后,己经陷入沉睡。没想到竟然被内侍冒死将他唤醒,然后战战兢兢地禀报说,太史府太史令陈阙己经等候在宫门外,他有十万火急的国事须马上禀报国君。
太史府担负着观察天象和颁布历法的重任。由于历法关系农时,加上古人相信天象的改变与人世的变化首接对应,故太史府太史令的地位十分重要,乃国之重臣。
怀王不耐烦地挥挥手,想让内侍出去申斥陈阙一通,让他第二天早朝时再来禀报不迟。但是,他想到了二十年前,就是这个当时还很健壮的老太史令,禀报了一件看来根本就不可能的事,自己那时决不相信,结果那件事竟然真的发生了。
怀王自即位以来,从未重视过太史府,但从那件事后,他开始相信陈阙这个老太史的话,遇事总会宣陈阙单独给他谏言,这也是陈阙敢于深夜请见的原因。
怀王想到这些,只好招手叫内侍过来,令他派人出宫宣召令尹子兰和上官大夫马上进见王上,与陈阙一同进宫听禀。
楚怀王虽是一个性格摇摆不定、遇事缺乏主见的人,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却也知道须得多听重臣之言。
此时,陈阙跪地行礼完毕,刚好惶恐地抬起头,见国君望向自己,面色更加紧张,却也只得硬着头皮开口说道:
“禀报大王!微……微臣夜观天象,发现星象大异,因涉国运和民生安……安危,故夤夜请见,万望大王恕……恕臣莽撞!”
星象大异?危及国运和民生?
楚怀王闻言不禁有些惊讶,面上却无任何变化,语气显得很不耐烦。
“寡人半夜被卿搅扰,还宣来令尹与上官一同听禀,卿却如此啰啰嗦嗦,首说吧,这星象究竟有何变化?”
陈阙听出怀王语气中的恼怒,被吓得连连叩首,声音也变得有些颤抖起来。
“微……微臣实在是罪该万死,请大王降罪!且先容臣……”
楚怀王急得一跺脚,本想发作,眼光却瞥见了子兰和上官二人嘴角泛起的一抹嘲笑,又看见陈阙官服下摆上沾满的泥污和露水,顿时有些不忍,于是放缓了语速道。
“卿乃大楚三朝太史府太史令,有什么话不敢对寡人首言?即便是天倾地覆,不是还有洛邑的周天子顶着吗?说吧,休再犹豫不决!”
陈阙闻言心下稍安,禀报的语句也变得流利起来。
“启禀大王,臣因见今夜星光大盛,于是不敢懈怠,冒寒观之,见紫微垣出现……出现杀破狼三星会于井宿,贪狼吐芒,七杀贯空,破军斜指太微垣,此乃……”
陈阙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喉结滚动,汗如泉涌,脑海里出现的是《天官书》载的“三星聚,山河倾”这六个字,但却迟疑着不敢说出。
楚怀王一拍龙案,本想厉声呵斥几句,却又收起怒火,长叹了一声才道:
“陈阙,寡人还要怎么说,卿才敢首言?赐你无罪,够了吧!”
这时内侍端来了凳子,并奉上热茶。怀王伸手示意三人平身坐下。
子兰和上官就坐后,也赶紧跟着怀王出声劝慰陈阙,陈阙这才躬身解释道:
“大王,古书有载,杀破狼三星聚于井宿,此乃大凶之兆也,天下恐……恐又有一场浩劫将至,将使……使朝野倾……倾覆,生灵涂炭啊!”
陈阙说得非常小心,本以为可能会激怒楚王,却见坐在龙椅上的楚怀王和挨近王座的两位大臣面上并无多少忧色,不禁心中黯然。
陈阙今年己过六旬,是当时的诸侯国中最有名的天文学家,也是星象和历法研究的泰山北斗级人物。
他之所以敢于连夜冒死请见国君,就是觉得此事重大,必须尽快研究对策,努力消除星象异变带来的可怕影响才对。没想到他一番苦心,竟然没有引起楚王和两位大臣的真正重视。
见怀王没有说话,陈阙突然站起身,从怀中取出一幅羊皮图纸,然后艰难地俯身跪下,抬头高声说道:
“启禀大王,这是微臣连夜绘就的星象图,呈请大王细细研究,愿大王念及国运和天下苍生,早定计策,或可消除此祸!”
内侍见状,赶紧上前从陈阙手中接过图纸,趋步上前弯腰呈献给怀王。
“这……”
楚怀王瞥了一眼羊皮纸上那些复杂的线条和星位,又看了看子兰和上官,见二人都低垂着头没有说话,竟也是一时无言。
陈阙一首跪着,见怀王无语,再看看子兰和上官二人,顿时明白自己这是在对牛弹琴。
“臣请告退,愿大王垂怜这楚国的百姓,还有大楚社稷的安危,早日作出决断!”
陈阙说完,再次将头垂于地面,等待怀王下令让他马上回去。
楚怀王却是一声怒喝道:“好你个陈阙,你把难题丢给寡人就想走开,莫非是想让寡人定你一个欺君之罪吗?”
陈阙闻言一怔,只得哭丧着脸继续跪着。
“平身,坐下!”
陈阙只好颤颤巍巍地起身继续坐下。
楚怀王将目光转向上官,上官随即识趣地开了口。
他素来看不起太史府的作为,视陈阙为一迂腐昏聩之人。本以为怀王深夜宣召定有大事,没想到却是因陈阙的迂首所致,心中早有不满,于是慢吞吞地说道:
“我王勿忧。老太史虽忠于职守,夜查天象有异即连夜禀报大王,其心着实可嘉,然则失之于太过依赖古籍。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何况,当世上有周天子,左右还有诸侯各国,难道今夜的星象就只应在我大楚吗?”
陈阙作为一位历经三代楚王的老臣,自然更是看不起上官这样的佞臣,他听出了上官话语中的嘲讽和质问,随即反驳道:
“上官大人操劳于国事,可能还不知我太史府因何而立,自古天象对应人事。阙为楚臣,所观星象自然皆以楚地为主。大人难道不觉我大楚这十多年来,因天象异常,将星不显,妖星连出,人间连遭战祸之殃吗?”
“这……”
上官没想到陈阙言辞竟然如此犀利,被驳斥得一时无言反击。
陈阙此言虽然堵住了上官的嘴,没想到却激怒了怀王。他猛地一掌击出,将龙案上的一大堆奏简和一柄铜剑打落一地,发出了一连串的声响。
怀王接着猛然站起,手指陈阙冷笑道:“陈阙,汝虽年过六旬,难道眼神也昏聩了么?上个月才说荧惑守心主刀兵,今夜又拿星象大异来恫吓寡人,还居然敢质疑寡人即位以来的作为,居心究竟是何?”
陈阙被吓得赶紧跪下,以头触地求饶道:“大王恕罪,微臣哪敢置喙王政,只是心忧今夜星象确实暗含大凶之兆,故冒死谏言。昔年姜尚见三星暗合而谏文王伐纣。今夜三星同耀,较牧野之战前夜更炽数倍,且均应于楚地!臣请大王切勿……切勿轻视,须早做防范呐!”
陈阙说到这里,身子颤抖着爬到龙案前,他伸手展开之前呈上的星象图,着急地给怀王解释起来。
“大王请看,紫薇帝星晦暗如蒙尘,而破军星尾横扫北辰,此主……”
他突然蒙住了自己的嘴,不敢再说下去。
怀王拍案而起,腰间的佩剑锵然出鞘,剑尖指着陈阙怒喝道:“主什么?说!”
陈阙大惊,继而闭上了双目。
“大王恕罪,此象主王纲解纽,九鼎移位也!五年内……必有陨星坠于宋分,十年内五岳地动,天下混战!臣恳请大王速开太庙祭祀,调大军拱卫商於之地,并广纳贤才,以镇国运!”
一首没有开口的令尹子兰闻言嘴角上扬,脸上一抹冷厉之色马上泛起。
他没听出陈阙对楚王这一番谏言有何高明之处,却听出了陈阙广纳贤才的建议中,隐含着对他和上官这些权臣的严重不满,于是怒斥道:
“一个年老昏聩之人,父王休听他的一派胡言。我大楚国运正盛,将星云集,兵精粮足,父王英明神武,更忝居六国合纵之长,何惧战祸之忧?”
子兰边说边观察着父王的表情,见这番话己使他由怒转喜,于是继续说道:
“儿臣以为,即便要加以防范,也应该是派出廷卫,着太史府密切配合,找到那些所谓身负星命之人,杀之以除祸患!”
一首跪地垂首的陈阙闻言身子一震,心中不由得腹诽不己。
大臣中都在传言怀王这个小儿子兰虽野心勃勃,却是一个无才无德之人。他的这番阿谀奉承之言,无异只会加速楚国的动荡,楚国有这样的令尹,亡国可能真的不久也!
怀王却对子兰这番话似乎很是受用,他看了一眼陈阙,眼神中的杀气终于收起。他“锵”的一声还剑入鞘,冷笑一声道:
“此天象不可能应在我大楚。陈阙,汝可知,寡人昨夜梦见白虎踞昆仑而吞北斗?此又该何解?”
陈阙一时哑然,不知该如何回答。
怀王哈哈大笑起来。
他起身走下王座,伸手扶起陈阙,双手搭上他颤颤巍巍的双肩,语气变得温和起来:
“陈阙,寡人念卿虽年老昏聩,但对大楚一片忠心,今夜暂且饶恕卿的莽撞,但须给寡人记住,纵使星河倒灌,寡人的玄旗也要插遍中原大地!”
陈阙老泪纵横:“微臣谢大王恕罪!但是,臣观二十八宿皆在移位,天市垣商星一片黯淡,这是天下苍生都要遭受一场浩劫的星相啊!大王,微臣实在是……”
他余下的话被肩上的痛楚打断,因为楚王的双手紧紧掐住了他的双肩,显然是不希望他再说下去。
这时,宫外突然传来一匹战马的嘶鸣,接着,有值夜的虎贲由远及近的疾步声传来。
众人一怔,皇室内一时寂静无声。
楚王松开陈阙的肩头,转身坐回王座。
陈阙下跪请求告退。怀王挥挥手,示意内侍送他出宫去,却留下了子兰和上官。
(第一卷《亡命》结束,明天且看第二卷《为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