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劳动强度,大人都顶不住,更别说一个孩子。纺车声像催眠曲,香玉一会儿便睡眼朦胧,脑子里一团浆糊。婆婆好像生来要跟童养媳作对似的,一听纺车没声了,立刻拿锥子扎她的嘴,又打来一盆井水,罚她顶在头上。只要有瞌睡,冰凉的井水哗啦一下浇在身上,激得她首打冷颤⑥。
香玉从小没被人疼过,更不知道爱是个啥滋味。如今,大喜的出现,就像一道光,照亮她黯淡的生活。尽管二人从来没有拉过手,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是,一个眼神的交流,一个小小的贴心举动,己经足够让二人开心半天,回味半天。香玉不知道啥叫爱情?甚至都没有听到过这个词。但她心里有了这个人,己经放不下、抹不掉啦。香玉有个模模糊糊的愿望,说不出来,不成形。可是,毕老三给香玉过继养子的做法,却让她原本模糊的念头,变得清晰明白。这样的日子再不能过下去啦。这辈子受得苦己经够啦,该换个活法啦。
香玉心里拿定主意,要和大喜好,要逃出这个大山窝子,奔自个的好日子。可是,根据地在共产党领导下,群众己经组织起来,觉悟很高,到处有人站岗放哨。出门要有路条,没有路条,便走不出村子。二人刚刚走出村口,便被儿童团给拿住啦。站岗的小子叫小虎,跟香玉原本认识,还得叫香玉一声婶子。不过,这小子觉悟很高,六亲不认,任凭香玉咋哀求,没有路条,坚决不肯放行。
毕家山村子小,民风淳朴,还从来没有出过如此伤风败俗的丑闻。族长毕五爷决定开神堂,要在毕家祠堂里公审这对丑男女。家族祠堂一般都有二进或三进,平常家族聚会、聚餐在前一进。房屋高大轩敞,能容纳上百或数百人。大喜和香玉分别被绑在祠堂里两根柱子上。大喜剥得只剩下裤衩,前胸后背抽得血糊漓啦,样子吓人。香玉披散着头发,身上衣服也被扯碎不少,露出半个肩膀。脸上、脖子上有不少伤痕。后进比较神秘,平常绝不开放,只有在祭祖或决定重大事项时,才会打开大门。西根立柱上各有一副对联,继祖宗一脉真传,克勤克俭;教子孙两行正路,惟读惟耕。另外一副对联是,笃宗族以昭雍睦,训子弟勿作非为。此处安放祖宗牌位,只有族长和家族长老方可进入。一炷香功夫,后进大门吱吱嘎嘎地重新打开,走出毕五爷和几个长老。大厅里早己挤满老老少少几百号人,妇女不能进祠堂,全都围在门外朝里头张望。过了半晌,只听见一声吆喝,黑压压的人群像潮水一样向两边分开,从里头一前一后抬出两个猪笼。
猪笼实际上就是用竹篾编成的圆筒形笼子,可以用来装猪,方便运送。清末民初,山区等边远闭塞的地方,青年男女发生不正当关系,为了家族的荣誉,常常采用私刑处置越轨男女。浸猪笼就是这样一种私刑,把人装进猪笼,沉到塘里淹死。二人被五花大绑,嘴里塞满布条,装进猪笼。围观妇女惊叫,造孽,造孽呀。有些农民看不下去,低声嘟哝,毕五爷太霸道,哪能这样处置两个年轻后生?有人悄悄传递眼色,快,快去报告政府。毕五爷走出祠堂,朝众人挥挥手,散了,散了,都散了。
毕老三跌跌撞撞从祠堂里跟出来,一把拽住毕五爷的胳膊,带着哭腔道,五爷,不能这么办,这可是两条人命呐。毕老三原本只想吓唬吓唬二人,他还指望香玉将来给自己养老送终,若是就这样处置了,老俩口算是彻底绝了户。有人悄悄咬起耳朵,五爷打算把本家侄子过继给老三,香玉出事,正好给了他一个机会。听的人恍然大悟,唔,原来走的是这步棋,将来老三的家产还不是都归了他家侄子,只是可惜了香玉。那人捂着嘴,就是,就是,要不五爷会走这步险棋。见众人议论纷纷,毕五爷把脚一跺,朗声说道,毕氏自打祖宗迁居此地,己历五世,一向珍惜名声,清白处世,不能叫这两个狗东西坏了规矩。一挥手,带走吧!
村西有一口大塘,连着一条小河。小河曲曲弯弯,通向山外。冬天,天黑得早,山路狭窄陡峭,众人早就预备起火把,一路迤逦而行。大喜不甘心,拧着身子,扭着脖子拼命地朝后瞅。香玉就在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可就是看不见,够不着。心里头实在堵得慌,恨不能天塌了,地陷了,把狗日的们砸死才好。香玉倒没有这么毛躁,她闭着眼,心里头安稳,这辈子没活出个人样,现在,能跟自己中意的人死在一块,值得!到了大塘边,两只笼子分别系上大石头,防止漂浮。人群围拢在岸边,鸦雀无声。毕五爷长叹一声,推下去吧。紧紧跟随在后的毕老三抢上一步,用力拽住竹笼,不能推,不能推。这么做丧天良呐。毕五爷寒着脸,族中长老公议,你敢违抗?
毕老三迟疑了一下,松开抓住竹笼的手。眼看竹笼就要被推入塘中,胆小的人吓得闭上了眼睛。正当此时,听见有人大喊,且慢!不要动手。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队新西军战士分开众人,匆匆赶到堤岸,领头的是营长丁麟章。他大步走到毕五爷跟前,气喘吁吁地说,才刚刚得到消息,我不相信五爷真打算这么干?毕五爷略显尴尬,清了清嗓子,咳,咳,这、这是族中长老公议,毕某身为族长,理当遵守。丁麟章道,民主政府己经成立,五爷是有知识、有见识之人,不能做违法的事情。丁营长这么说,毕某担待不起啊。不过,他话锋一转,这是毕氏族中私事,就不劳政府大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