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低如从万丈海底碾磨上来的砾石,每一个音节都沉重地撕裂着空气,又无比清晰地撞上每一根殿柱、每一扇高窗。
带着某种非人的嘶哑、压抑万古的憎恨,以及钢铁崩碎前最后的锐响。
他微微张开口,唇边却没有一丝笑意,齿间却仿佛衔着未干的孽血:
“……一年之后。”
他的眼珠像烧红的烙铁,猛地钉在萧宪的眼睛深处:
“本王……踏平你西凉王府!”
每一个字,都似沾血的冰棱,狠狠楔入金殿每一寸沉重的空气,带着宣告死亡的重量,激荡着、盘旋着、渗透进冰冷的砖石。
那话音落定的一刹那,一股极其浓烈、极其古老、极其不祥的异香,轰然自萧巽的躯体核心迸发而出!
它瞬间撞破了殿内沉滞的焚香和雨水的湿冷,那香味仿佛沉淀了无数战乱、瘟疫、灾劫与死亡的精髓,夹杂着远古战场硝烟焚烧的焦臭、浓稠如墨的血腥、还有枯骨在无边黑暗中无声朽烂的气息!
那幽寒、霸道、蕴含着大不祥的香意,瞬间攫住了大殿里每一个重臣的呼吸,也令高踞其上的萧宪,脸上那抹骄纵狂傲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裂痕,一丝若有若无的惊悸终于滑过眼底。
连珠帘之后的人影,也微微凝定。
满朝死寂,落针可闻。
“哗啦——!”
终于,打破这窒息死寂的,是来自高踞九重之上的一声轻响。
龙椅上那只白皙如玉的手,随意地拂开了垂落的珠帘,指甲在墨玉雕琢的龙首扶手上轻轻叩击了两下,声音不算大,却足以盖过殿外滂沱的雨声,盖过众人压抑到极致的抽气声。
所有人的目光,立时如被无形的丝线牵拽,瞬间聚向那处。
珠帘晃动,露出一截线条完美的下颌,被冕旒垂下的九道白玉珠帘轻轻遮挡的朱唇,吐出的声音清冽如玉罄击于寒潭,听不出半分情绪的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准。”
一个字,定死了这场关乎生死的契约。
女帝,独孤凝霜,微侧过那张无人能看清全貌的脸,目光穿透珠旒的间隙,落在大殿中央那个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的身影上。
那眼神极其深邃,似静水深流,蕴藏着足以冰封一切烈焰的寒意,又隐约掺杂着一丝极难察觉的、如同凝视着某种不可预测凶险造物的兴味。
“东岳王。”独孤凝霜的声音毫无变化,却自有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散开来,压得那些忍不住想窥探的低阶臣工头垂得更低,“去司玄阁,领‘九幽烬玉’的丹方。”
她的指尖在那墨玉龙首上轻轻了一下,便再无多余的动作,声音如檐前冻结的冰棱,重新垂落:“退下吧。”
那冰冷的声音如同赦令。
萧巽低垂的头颅微微一动。
他那只支撑着身体的左手猛地攥紧,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几乎要冲破皮甲束缚。
手背上溅射出的几点暗红血珠,无声地落在地砖上。
他再未看任何人一眼。
绷紧的脊椎骨节在玄甲之下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的摩擦脆响,仿佛支撑他这副“东拼西凑”躯壳的每一寸,都在承受千钧重压。
他左腿无法弯曲的膝盖,在冰冷的地面上划过,留下更深的湿痕。
他以一种怪异而艰难的僵首姿态,异常缓慢地从俯跪中撑起自己的身体。
那动作缓慢到近乎残忍,让所有人清晰无比地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无边痛苦,以及更在其上的、足以冻结龙渊的冰冷意志。
每撑起一寸,玄铁甲叶就摩擦出一声刺耳的呻吟。
待他终于站首,全身骨骼隐隐透出压抑不住的震颤。
那饱含死亡气息的异香,亦随着他的起立而更为浓烈地翻涌弥漫,充斥着金殿的每一个角落。
他没有立刻转身。短暂的一瞬,他停滞在原地,只留一个挺首却写满残损痕迹的、微微绷紧的背影。
正对着御座和那个金玉环绕的西凉王。
背影无声,却比任何咆哮更清晰地刻下一行字:一年之后!
陡然间,他迈开了左脚。
“咚!”
铁靴重重踏碎脚下的玉屑和血渍,踏入那冰冷狰狞的玉牌裂隙中心,如同踩碎一颗腐朽的、毒瘤!
沉闷的破裂声在死寂的金殿中,像惊雷炸响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一步踏出,再不回头。
那身残破的重甲撞开凝固的朝堂空气,在铺着猩红巨毯的御道上投下颀长、沉重如山岳的影子,一步步迈向大门。
每一步落下的震动,都仿佛敲响死亡的更鼓。
沉重的殿门己被无声开启,门外是撕裂天幕的滂沱大雨,一片晦暗迷濛的灰色虚空。
就在萧巽高大残破的身形即将跨过那隔绝内外两重世界的门槛时,另一道更加暴烈的、仿佛要刺穿大地肺腑的紫电惊雷,猛地劈开太极殿外的世界!
惨白、狰狞、撕裂一切的光亮,瞬间填满了殿门,将他投下的最后一瞬背影彻底吞噬、熔断、烙印在每一个目睹者视网膜的深处——
那背影如同在毁灭的雷霆中骤然凝固的神像,在惨白光芒的拥裹之下,朝着那永不见光、血与雨的深渊,无声坠去。
殿外,只剩下连绵不绝的、天河倾泻般的狂暴雨声。
……
星月坊的夜色,总是带着几分浮华褪尽的颓靡和刻意的喧嚣。
画舫的残灯倒映在如墨的河面,碎成千点迷离的幻光。
喧嚣的丝竹声浪从层层叠叠的楼阁里渗出,裹着甜腻的胭脂香脂和酒的浊气,令人微醺又隐隐作呕。
萧巽独自立在临河的回廊暗影里。朱漆栏杆沁着深秋的凉气。
他肩上随意搭着一件半旧的玄色软缎披风,遮掩了内里尚未痊愈的筋骨里,那蛰伏的沉痛和血腥味。
指间无意识地着一枚温润却冰冷的玄玉环——那是林飞燕当年予他的信物。
这烟火鼎沸之地,是龙蛇混杂的泥沼,却也可能是“蛇信”吐露的幽穴。
他来这里,只为碰一丝渺茫的契机,关乎西凉,关乎云瑶,更关乎那悬顶一年的弑王血誓。
一丝极淡、极幽异的冷香,如同淬毒的冰丝,无声无息地钻破周遭浑浊的空气,缠了上来。
心弦骤然绷紧!
萧巽并未回头,目光依旧落在河心那片倒映着残月的水波碎影上。
但那缕独特的、冰冷中蕴着勾魂酥骨的奇异冷香,太熟悉了。
如同记忆深处那片西域雪山之巅的月光兰,带着致命的诱惑,也带着某种无法言说的警示。
“这位大人,夜深露重,怎地独自凭栏?”声音自身侧传来,温软婉转,如同暖玉敲击,却又在尾调处不经意地勾起一丝足以让铁石心肠也为之一颤的、慵懒的媚意。
萧巽缓缓侧过脸。
光影明灭处,一袭天水碧的流云罗裙,亭亭而立。
面笼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只露出一双如同被昆仑寒雪浸洗过的、琉璃般通透的眼眸。
眸光流转间,纯净里带着一丝悲悯的意味,又仿佛含着无边的春水,轻易便能溺毙万千情种。
柔美的下颌弧线,纤细得仿佛能被指尖碰碎。
身段曼妙,行走间有暗香浮动,正是那如毒如兰的冷息。
“飞燕姑娘。”萧巽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久别重逢的波澜,目光却如同穿过那层轻纱,落在记忆深处某个倔强又柔弱的点,“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