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刻正站在凤翔节度使军营的校场上。北风卷着黄沙掠过旗杆,将“郭”字大旗吹得猎猎作响。三日前随陈玄礼将军归来时,我还穿着那件被血污浸透的青衫,如今己换上了一套不合身的皮甲,腰间悬着一柄锈迹斑斑的横刀。
“李逸!”张虎的大嗓门从身后传来。这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正扛着两捆箭矢,大步流星地走来,皮靴在青石板上敲出闷响,“营里新来了个姓卢的参军,说是要挑文书,你那手字派得上用场。”
我摸着剑柄上的缠绳,这是昨夜陈将军让人送来的。听说这柄刀曾跟随郭子仪将军在云中郡砍翻七名突厥骑兵,此刻却在我手中微微发颤。“文书?”我苦笑道,“张兄莫不是在说笑?我如今是个兵卒,哪有资格……”
“放屁!”张虎将箭矢往地上一掷,震得尘土飞扬,“你小子在破庙时能把《出师表》背得滚瓜烂熟,前日又能看出土匪布防的破绽,这不是读书人的本事是什么?”他突然凑近,压低声音道:“我听说史思明的大军己经过了潼关,营里正缺能看懂地图的人。”
远处传来更鼓声声,暮色中的营火次第亮起。我望着辕门外绵延的营帐,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幅《禹贡九州图》,想起那些被我用朱砂圈点的郡县名称。或许这就是命运?当我在长安街头背诵“致君尧舜上”时,绝想不到有朝一日会在这样的暮色里,为一场可能改变天下气运的战役绘制军图。
戌时三刻,我抱着一摞羊皮地图走进中军大帐。帐中烛火摇曳,陈玄礼将军正与一位身着青衫的文士争论。那文士身材瘦削,颔下三缕长须,手指在地图上划出一道弧线:“叛军粮草囤积于河阴仓,若派轻骑绕道崤函古道,七日可至……”
“卢参军!”陈将军突然抬头,“这位便是我与你提过的李逸。”
卢参军上下打量我一番,从袖中取出一片龟甲:“听说你能解《孙子兵法》?这是今早斥候从汜水关带回的‘敌情’,你且看看。”
龟甲上刻着几行虫蛀般的文字,我辨认片刻,惊觉竟是一首藏头诗:“暗度陈仓计,奇兵出子午。”卢参军抚掌大笑:“好!能在三息内识破此计,你这书生当得大任。”
西更时分,我随卢参军登上瞭望台。月光下的黄河泛着冷光,对岸隐隐传来羯鼓之声。卢参军忽然指着东南方:“看见那片芦苇荡了吗?明日卯时,你带三十骑从那里渡河。”
我握紧腰间的横刀,掌心沁出冷汗。三十骑对十万叛军,这不是送死是什么?卢参军似乎看出我的心思,轻声道:“李参军,你可知当年韩信背水一战时,帐下有多少可用之兵?”他转身离去时,袍袖拂过我的甲胄,“记住,读书人的战场不在刀枪,在这儿。”他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
次日清晨,我骑在马上,望着对岸若隐若现的敌营。河水在初春的寒风中咆哮,三十名骑兵默默取下了马嚼子。张虎忽然策马靠近,将一袋酒囊抛给我:“喝!壮胆。”酒液入喉如火烧,我想起父亲常说“仁者必有勇”,此刻却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
“出发!”随着卢参军的令旗挥动,战马踏入冰水。箭雨突如其来,第一支羽箭擦着我耳畔飞过,钉在马鞍上嗡嗡作响。张虎挥舞着铁锏冲在最前,他的坐骑突然中箭,嘶吼着栽进河里。我看见他在水中挣扎,想要伸手去拉,却被身后的骑兵撞开。
当我们杀到芦苇荡时,接应的唐军突然从两侧杀出。原来卢参军早己在此埋下伏兵,叛军的粮仓在火海中崩塌。我望着漫天火光,忽然听见有人在喊:“李参军!史思明的帅旗!”
那面绣着狼头的大旗正在乱军中移动,我下意识地策马追去。横刀在手中终于不再颤抖,每一次劈砍都带着《武经总要》里的招式。当我砍倒数名叛军后,发现自己竟己孤身深入敌阵。
一支长槊破空而来,我侧身闪过,却听见战马悲鸣。失去坐骑的我踉跄着后退,背后突然抵上冰凉的刀锋。“大唐书生,也敢上阵厮杀?”沙哑的声音带着轻蔑。我回头看见一员身着明光铠的敌将,他的护心镜上刻着安禄山的“燕”字。
横刀在掌心转动,我忽然想起卢参军教我的“诱敌”之策。故意露出破绽,待敌将攻来时,用刀柄猛击他的护心镜。这招果然奏效,敌将吃痛后仰,我趁机夺过长槊,刺入他的咽喉。温热的血溅在脸上,我忽然想起长安西市卖糖人的老者,他的笑容和此刻的血腥形成诡异的重叠。
黄昏时分,我站在汜水关城头,看着唐军将叛军尸首堆积成京观。卢参军递来酒壶:“第一次杀人的滋味如何?”我摇头,却说不出话。他指着远处的烽烟:“看见那片火光了吗?那是史思明的粮草在燃烧。而你,李参军,刚刚改写了这场战役的结局。”
回营的路上,张虎一瘸一拐地走来,他的腿上缠着渗血的绷带:“好小子!杀得比老子还狠。”他忽然从怀中掏出半块玉佩,“在那个敌将身上搜出来的,看着像长安货。”
玉佩上的蟠螭纹让我瞳孔骤缩,这分明是父亲书房里的镇纸!难道……我不敢再想下去,将玉佩紧紧攥在手心。卢参军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策马先行。
是夜,我在军帐中铺开新得的羊皮地图。烛光将我的影子投在帐幕上,如同一只振翅的飞蛾。笔尖悬在“范阳”二字上方许久,最终却落在“长安”。窗外传来巡夜的梆子声,惊起寒鸦数只。我知道,从今日起,那个在大雁塔下吟诗的书生李逸,永远地死在了汜水关的芦苇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