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贵上前半步还想再劝,却被斛律光一把攥住手腕。
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自从在沙苑不小心放走宇文泰后,眉宇间便多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指节在刘贵掌心重重一按。
“侯将军神武盖世,一日而下邵郡的壮举,末将至今思之仍觉震撼。”斛律光不疾不徐开口:“但玉璧城三面绝壁,汾水环其北,实在不适合小股兵力行什么诡招,”
顿了顿,他接着道:
“况且我军来邵郡本就是为了奇袭,眼下主力未至,辎重不齐。若弃大军而以孤军进发……”
他目光扫过堂外那些冻得跺脚的士卒,“末将斗胆,请将军三思。”
侯景连连摆手:
“高王常说兵贵神速!邵郡不就是个好例子吗?只要咱们动作快,那王思政肯定反应不过来,你们就听我的!咱们若能这个时候给玉璧一下子狠的,定然又是大功一件!”
刘贵见状急忙插话:“我军此番轻装奇袭,所带兵械本就不足。且韩轨将军的大军尚在后方,此时主力未至,只我们一部只怕太冒险了吧……”
“你们怎地就不明白呢!?”侯景一把抓起案上的军报:
“王思政忙于建城,如今民夫逃亡甚多,已经自顾不暇了。听说连夯土的号子都凑不齐调!”
他声音愈加急迫:“这时候不趁他病要他命,难道等长安再运兵卒粮草来?”
“正因如此,王思政必做困兽之斗啊。且来的时候高王也已经说了,那王思政不是一般人物,此人极善蓄养士卒,且又为人谨慎,要我们小心相待啊!”
“你们就是太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杨檦那蠢货能醉酒误事,王思政难道就不会吗?”他喘着粗气:
“还是说……你们觉得我侯景不如王思政?”
刘贵和斛律光对视一眼,知道再劝无益。
“传令!”侯景抓起头盔,大步走向门外:
“明日三更造饭,五更出发,全军开赴玉璧!”
夜风呼啸,侯景望着西南方向,心中激情澎湃,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踏平玉璧、又一次威震河东的景象。
斛律光默默退出府衙,回到自己的营帐。
他沉思片刻,取出一块绢布,迅速写下几行字,然后唤来最信任的亲兵。
“八百里加急将此信送往晋阳,亲手交给王上。”
他压低声音:
“若途中遇阻,宁可毁掉,也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亲兵将绢布贴身藏好,重重点头,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斛律光站在帐外,望着满天星斗,心中忧虑重重。
来的时候高王就和他说过,侯万景虽用兵老道,但性子过于骄狂,若遇到老成持重的对手便要多加注意。
那王思政可是出了名的铁门板,那本就是以稳重著称的啊。
此次若侯万景真的一意孤行孤军进攻玉璧,无论胜败,都将打乱高王的整体部署。
“但愿还来得及……”他喃喃自语。
…………
翌日一大早,全军开拔。
寒风裹挟着雪粒,抽打在老崔满是冻疮的脸上。
他佝偻着身子,把长矛当成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没过脚踝的积雪中。长长的队伍在灰暗天色下蜿蜒前行。
“老崔,喝口酒暖暖身子。”身旁的年轻士兵递来皮囊,手指冻得发紫。
老崔接过酒囊,劣酒的辛辣冲得他眼眶发热。
他望着队伍最前方像面旗帜,心头百感交集。
“侯将军说咱们这次要是再能立大功,你们个个都能捞个队主当当,我说不得也能再进一步哩”
老崔抹了把胡须上的冰碴,给身旁众人鼓劲道:
“大伙儿莫要担心!跟着侯将军,跟着高王,咱们就有立不完的大功!”
队伍中传来几声应和,老崔眯起昏花的眼睛,仿佛又看见多年前那个雪夜,侯景单骑冲阵,刀光如练,硬是为他们这群溃兵杀出血路。自那日起,他这条命就是侯景的了。
“加快速度!”前方传来侯景的亲兵呼喝,“拂晓前必须赶到汾水!”
老崔紧了紧扎在腰间的草绳,把冻裂的手掌在衣襟上擦了擦,重新握紧长矛。
雪越下越大,天地间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此起彼伏的喘息。
“老崔头,你说侯将军这次为啥这么着急?为啥就不能再等等呢?”
身后另一人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声音里带着不解:
“听说斛律将军本来是想要再多休整一段时间等韩将军他们主力到了之后再一同进军的。”
另一人凑过来低语,呵出的白气瞬间凝结成霜:
“对啊!咱们这次奇袭不是已经算是完成了目标,按理说再等等主力也没什么,为啥一定要再冒险哩!”
“放屁!”老崔猛地转身:
“王思政算什么东西?也配让侯将军等?”
他啐了一口:
“莫要发牢骚,跟着走便是!”
旁边一个瘦高个子的老兵插嘴道:
“就是啊,现下这些新卒就是太年轻!跟着侯将军这些年,咱们哪次不是以少胜多?怕个鸟?”
老崔满意地看了瘦高个一眼:
“说得对!侯将军说过,打仗不在人多,在出其不意。王思政那老匹夫现在肯定在暖帐里抱着小妾喝热酒呢,到时候玉璧肯定又是一个邵郡!”
正说着,前方雪幕中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侯景的亲兵队长骑着一匹枣红马破雪而来,马鼻喷出的白气在寒风中拉得老长。
“全军止步!”那人拉紧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前蹄在雪地上刨出两道深沟:
“将军有令,原地休整一刻钟!”
他翻身下马,从马鞍旁解下几个鼓鼓囊囊的皮袋,朝身后亲兵们一挥手:
“发下去!每人一口,暖暖身子!”
士兵们顿时骚动起来,冻得发青的脸上露出喜色。
老崔挤开人群,大手接过亲兵递来的酒囊。皮囊外结着薄冰,里头却还带着余温。他小心翼翼地拔开塞子,一股浓郁的酒香顿时冲散了四周的寒气。
他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冻僵的身体顿时涌起一股暖流。
正品着,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老崔头。”
老崔浑身一震,急忙转身,单膝跪地:“将军!”
侯景本是来巡视军容军纪的,正巧碰上这位老部下,当即伸手扶起老崔:
“不必多礼。你腿上的旧伤如何?这天气……”
老崔眼眶一热,他撑着膝盖起身,故意跺了跺那条伤腿:“劳将军挂念,老骨头还撑得住!”
侯景点点头,目光扫过周围的士兵,突然提高声音:
“兄弟们辛苦了。再坚持半日,等拿下汾水关,我请大家痛饮三天!”
士兵们爆发出一阵欢呼,有人甚至激动地敲打起盾牌。侯景嘴角微扬,伸手拍了拍老崔的肩膀:
“你带几个老兵照顾一下新兵,别让他们掉队。”
“将军放心!”老崔挺直腰板:
“有我在,一个都不会少!”
侯景微微一笑,拍马向后行去。
待侯景走远,方才开口的那个年轻士兵才敢凑过来,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
“老崔啊,侯将军还认识你哩。”年轻人压低声音:
“他连你腿伤都记得!”
老崔望着侯景离去的方向,骄傲地昂起头:
“小崽子,你当老子这身伤疤是白来的?我跟侯将军那都出生入死都多少年了!”
等了大半晌,侯景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队伍最前方。
老崔紧了紧腰带,大声喊道:“都起来!跟着将军走!”
士兵们纷纷起身,队伍重新开始移动。
年轻士兵跟上老崔的脚步,犹豫了一下,终于问道:
“老崔头,如果……如果这次真的……”
老崔头也不回:
“如果回不来,那也是命。但跟着侯将军,值了!”
…………
另一边,峨眉台地之上,玉璧新城。
南墙已经筑起了相当的规模,王思政立在上面极目远眺,远处汾水如一条银带蜿蜒在雪原上,冰层反射着惨白的天光。
“将军,所有箭楼都已加固完毕。”雷五安从后方走了上来,激动道:
“长安新送来的那些弩机也全部安装到位,射程比原先足足远了三十步!”
王思政点点头,目光扫过城墙下忙碌的士兵们。
自从五千精锐援军到了之后,整个玉璧城仿佛活了过来。新到的具装铁骑正在城外演练阵型,铁甲寒光凛凛;工匠们昼夜不停地赶制箭矢,铁匠铺里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从早到晚不曾停歇。
“侯景那边有什么动静?”王思政轻声问道。
雷五安递上一卷密报:
“探马刚送回的情报,侯景在邵郡大宴豪族,强行索要钱粮,如今应当还在邵郡休整。”
王思政闻言思索了片刻,随即转身:
“传令下去,所有斥候分成三班,十二时辰不间断监视邵郡方向。发现侯景军动向,立即鸣镝示警。”
“诺!”雷五安抱拳领命,却又犹豫道:
“将军,侯景真会来攻玉璧吗?我军新得援兵,他难道不该等晋阳主力……”
王思政轻笑一声:
“若是别人我还没有把握,可侯景何许人也?他在东边的资历只在贺六浑之下,怕是连韩轨都没办法左右他行动。
况且他在河南踌躇了这么久,今次又邵郡大胜,只怕会认为我王思政不过是空负其名罢了,你说他会舍得放过这个机会吗?”
说着,他指向沙盘上邵郡与玉璧之间的地形:
“你看这里,汾水拐弯处有一片密林,最适合埋伏轻骑。侯景自恃勇武,必会从此路突袭,妄图一举拿下玉璧。”
雷五安瞪大眼睛:“将军的意思是?”
“侯景用兵有两个特点,一是嗜险如命,喜建奇功;二是轻骑快进,惯用突袭战术。”
王思政手指重重敲在沙盘上:
“既如此,那我们就给他来一个以快制快!”
三日后,玉璧东三十里的密林中。
侯景勒马停在一处突兀的黄土高坡上,朔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抽打在铁甲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他抬手示意亲兵噤声,眯起眼睛望向远方——风雪中,那座拔地而起的城池轮廓渐渐清晰。
“嘶——”
当玉璧城的地形全貌终于映入眼帘时,侯景不自觉地倒吸一口冷气。
这座依山而建的雄城宛如天工开凿的绝地,东侧是刀削般的黄土断崖,冬日冻硬的崖壁泛着青灰色,寸草不生的陡坡上布满雨水冲刷的沟壑,像老人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
西侧则是深不见底的沟壑,蜿蜒如巨蛇盘踞,形成一道天然的护城壕;
崖顶十几座新筑的箭楼如同猛兽獠牙,丫丫查查的立在上面。
北面紧邻汾河河谷,湍急的河水冲刷出数十丈高的悬崖,冬日里冰层虽厚,但河面狭窄,若贸然渡河,必遭城上弓弩攒射,无异于自寻死路。
而唯一看似可攻的南面,此刻已筑起一道巍峨高墙,虽尚未完全合拢,但墙基已夯实如山,高达十余丈,箭垛、女墙一应俱全。
城头人影绰绰,隐约可见守军来回巡视,寒光闪烁的兵刃在冬日下泛着冷芒。
“王思政……倒是会挑地方!”侯景冷哼一声,手中马鞭不自觉地攥紧。
身旁刘贵咽了口唾沫,低声道:
“这玉璧虽然还没完全建成,但台上这等狭窄的地势,大军着实难以展开,骑兵冲锋更是痴人说梦,就算有能人勉强从南边冲了上去,也是连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若要强攻,唯有以人命填出一条血路,可即便如此,城上滚木礌石、沸油金汁一一下来,可着实不好啃啊!”
“那你们还让我再等?!只怕再等一段时间,等你们算明白账,这乌龟壳早他娘彻底合拢了!”
话虽这么说,但侯景从看到玉璧地形的那一刻,心头便已经泛起了嘀咕:
“怪不得老韩只骚扰粮道,死活不动真格的,这鬼地方就算什么都不建,那都算得上是兵家险地!可都已经不顾众议来到这儿了,还能再退回去不成?”
事到如今,只能像高王之前说的那样:狭路相逢勇者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