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檦醉酒误事,邵郡一夜而陷……”
王思政站在临时搭建的箭楼上,还在不由自主的想起几日前看到那封急报时的寒意。
“将军,那些豪商们今日又押了粮草过来。”
雷五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王思政这才惊觉日头已经渐渐落了下去。
城下民夫们正排成长龙,将新运到的石料堆砌在尚未合拢的城墙缺口处。
远处杜家的商旗在风雪中猎猎作响,那个月前还趾高气扬的胖子此刻正点头哈腰地指挥着脚夫卸货,臃肿的身躯裹在狐裘里显得十分不协调。
“邵郡那边可有新消息传来?”
雷五安黝黑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
“探马刚回……”
他喉结滚动:
“侯景这厮手段当真毒辣!他不仅大开官仓,更在邵郡四门架起十来口大铁锅,日夜不停地熬煮稠粥,公然赈济百姓。那些饿得两眼发绿的流民,如今见了绣着侯字的旌旗就跪地磕头。”
王思政心中大恨,他想起半月前在村落里见过的那些浮肿青紫的脸,他难道就不想救济吗?可每一粒麦豆都是关中父老勒紧裤腰带省下的军粮!如今却被侯景这贼子拿来收买人心,那分明是蘸着将士们鲜血的买命钱!那是朝廷的!
“杨檦呢?降了?”
雷五安的表情突然变得古怪:
“原本侯景是要将杨檦押往晋阳请功,可走到半道,”
他压低声音凑近半步:
“听说有群衣衫褴褛的百姓拦路喊冤,侯景当即在官道旁升堂问案。”
王思政冷笑一声,这厮还挺会摆弄啊!雷五安继续道:
“那些百姓抖出杨檦强征民女、活埋役夫的罪状,侯景当场就撕了押解文书,说什么杨檦虐民甚于虎狼。”
他说着比了个刀切的手势:
“第二日正午,杨檦被扒光衣衫绑在闹市牌坊下,侯景特意命人敲锣打鼓招来全城百姓围观。”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
“直接就剁成了肉酱,那些平日里受过欺压的百姓争着往尸身上泼粪,形容十分凄惨。”
王思政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太明白对方这个做法的原因了。侯景这一手既用血腥手段震慑了潜在的抵抗者,又巧妙规避了擅杀降将的恶名。
更为关键的是,侯景显然深谙收买人心之道:
开仓放粮赢得庶民爱戴,严惩酷吏博得士卒归心,此刻的邵郡恐怕民心已经归东边了。
远处传来夯土号子声,新筑的城墙正在风雪中艰难生长。
王思政突然觉得喉头发紧,这座将会寄托他全部心血的玉璧城,真的能挡住东边那些人吗?
“传令下去,”
王思政转向远方热火朝天的新城:
“今夜起,所有工匠分作三班,昼夜不停赶筑东墙。”
他的目光扫过城外蜿蜒的汾水,冰层反射着惨白的天光:
“再加派两队斥候沿河巡视,发现晋阳游骑立即鸣镝示警。”
雷五安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深深一揖。转身时,他听见主将低沉的自语:
“侯景既得邵郡,下一个目标必是断我粮道……”
风雪渐急,王思政独自在箭楼上站到深夜。远处群山如墨,唯有新城墙头几盏风灯在黑暗中摇曳,像是随时会被北风掐灭的星火。
…………
长安,周王府邸。
自从沙苑之战后,宇文泰便沧桑了许多。
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大丞相,如今每日一睁眼就要面对粮草紧缺、兵卒不足的汇报,着实让人难耐。
以前在武川镇时,他非常喜欢汉人的一句话:
“治大国如烹小鲜,是要讲究火候的。”
那个时候他觉得有朝一日自己肯定能烹好这锅小鲜。
但他没想到到了今日,这锅小鲜连锅都要被人端走了。
“丞相,王将军的八百里加急奏表到了。”
宇文泰一声不吭接过密报,发现封绳上沾着暗红的痕迹,是血。他眉头微蹙,手指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
“臣思政百拜顿首:
侯景贼心狡诈,趁风雪夜袭,先遣斥候探明城防虚实,复令轻骑惊扰宿鸭湖野鸭,以禽噪掩行军之声。及至城下,贼兵分作三路:一路佯攻东门,吸引守军;一路暗凿冰坎,攀援而上;一路伏于城门,伺机夺锁。
守将杨檦醉卧未醒,更卒懈怠,竟使贼众悄登城堞,未发一矢而外城已陷。
及至内城,贼人更驱百姓为前驱,积柴焚门。火借风势,顷刻燎原,铁门销熔,木闩尽毁。贼众趁乱涌入,守军溃散,杨檦虽仓促披甲,然士卒离心,未战先溃,终为所擒。
今观侯景用兵,诡谲狠辣,尤善乘隙。
邵郡既失,贼势愈张。若坐视侯景经营,扼我粮道,则玉璧筑城之役必受其扰。
臣乞调精兵五千,容臣先破侯景,断其爪牙,再筑坚城。如此,河东可安,关陇无虞。
臣思政惶恐再拜!”
字迹力透纸背,最后一笔长长划出。宇文泰仿佛看见王思政在昏暗的油灯下奋笔疾书的时候,额头暴起的青筋。
“王上!”
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弼和赵贵风尘仆仆地闯入书房。
李弼的铠甲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赵贵的战靴则满是泥泞,显然都是星夜兼程赶回长安的。
宇文泰不动声色地将王思政的密报收入袖中,转而问道另外一件事:
“晋阳三路大军已至何处?”
李弼解下佩刀递给侍从:
“韩轨部前锋已抵龙门渡口,正在广征民船。侯景……”他顿了顿,与赵贵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
“那跛子的事我知道了,还有呢?”
赵贵接过话头,声音沙哑:
“斛律金率领三千敕勒精骑突然出现在绥州城下,我们的斥候折了七人才传回这个消息。”
房中的地龙烧得很热,宇文泰却突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转身望向挂在殿中的山河舆图,三面黑色小旗已经渐渐向西逼近。他伸手抚过舆图上标注的兵力部署,指尖在玉璧二字上停留片刻,突然问道:
“我军能调动的兵力还有多少?”
赵贵沉默地展开一卷磨损严重的名册:
“沙苑战后至今,各军仅存未参战余部四万余人。其中伤愈归队的占了三成,新募的壮丁又占去四成。”
李弼补充道:
“除去必须戍卫各地关隘要冲的万余守军,再扣除各地维持秩序的州郡兵……”他咬了咬牙:
“真正能机动的中军精锐,不足两万……”
李弼话音方落,房间内陷入一片死寂。宇文泰的目光扫过名册上密密麻麻的朱笔勾画,这其中每一道红痕都代表着一支被打残的部曲,他心头长叹了一口气。
“传令各州郡,”
沉吟良久,宇文泰突然转身:
“明日召集所有六品以上官员到尚书省议事。”
他顿了顿:
“敢有称病不朝者,夺职;敢有拖延怠慢者,问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