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军的海岛终究不是久留之地。张校尉虽然以礼相待,但字里行间那份若有若无的疏离和监视感,让裴七和李长歌都感到不自在。更重要的是,安禄山己经将活捉裴七列为最高优先级,“曳落河”精锐尽出,继续留在这里,只会给郭子仪和朔方军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几天后,待李长歌的伤势基本稳定,能够行动自如,他们便向张校尉告辞了。张校尉没有强留,只是派了一艘快船将他们送到了附近一处相对安全的海岸,并提供了一些必要的物资和几匹健马,最后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二位前路多艰,万望保重。若有朝一日改变主意,朔方的大门,依旧敞开。”
再次踏上逃亡之路,目标依旧是陇西。那里地势复杂,远离政治中心,或许能找到一处真正的藏身之所。李长歌那十余名忠心耿耿的亲卫也紧随其后,虽然人数不多,却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只是天公不作美。刚进入山区没几天,天气骤然转冷,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席卷了整个关中和陇右地区。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很快便覆盖了山野道路,气温也降到了冰点。
风雪交加,道路难行。他们不得不暂时放弃赶路,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找到了一座早己废弃、半边坍塌的烽火台,作为临时的避风港。
烽火台内部空间不大,西壁漏风,寒气逼人。亲卫们清理出一片相对干净的空地,又冒着风雪砍了些枯枝,在残破的石壁下生起了一堆篝火。跳动的火焰驱散了些许寒意,也带来了唯一的光明。
外面风雪呼啸,如同鬼哭狼嚎。烽火台内,却形成了一片相对安静的小天地。
李长歌靠在石壁上,默默地擦拭着她的横刀。篝火的光芒映照在她脸上,柔和了她平日里冷硬的线条,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或许是因为养伤期间放松了警惕,或许是在这与世隔绝的环境里,她身上那股属于女子的柔和气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与她平日里杀伐果断的将军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裴七坐在篝火旁,一边烘烤着冰冷的双手,一边不时地添些柴火。他看着李长歌的侧影,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从长安初遇到军器监杀机,从验尸破局到负伤昏迷,再到不久前的海岸重逢……他们经历了太多的生死考验,太多的误会与和解。彼此之间的关系,早己超越了最初的盟约和互相利用,变得复杂而……深刻。
特别是当他知道她女儿身的秘密,知道她背负的血海深仇,知道她看似坚强外表下的脆弱和伤痛……他对她的情感,早己不再是单纯的盟友或同伴。
他看着她,她也偶尔会抬起头,目光与他对上。没有言语,但眼神中传递的信息,却似乎比千言万语更加清晰。信任,依赖,默契……还有一丝连他们自己都不愿或不敢去深究的、暧昧的情愫,在篝火摇曳的光影中,悄然滋生。
周围的亲卫们似乎也察觉到了这微妙的气氛,都识趣地保持着沉默,或是闭目养神,或是低声整理着装备。
“咳咳……”李长歌忽然低低地咳嗽了两声,脸色又苍白了几分。显然,之前的重伤和连日奔波,对她的身体还是造成了不小的负担。
“冷吗?”裴七立刻起身,将自己身上那件还算厚实的皮裘脱下来,递给她,“披上吧。”
李长歌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默默地将皮裘裹在了身上。皮裘上还残留着裴七的体温,让她冰冷的身体感到了一丝暖意,心中也似乎有什么东西,悄悄融化了一角。
她抬起头,看着裴七,那双清冷的眸子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明亮。她似乎……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忽然伸出手,动作轻柔却不容置疑地,摘下了裴七脸上用来伪装的、那撮粘上去的小胡子。
裴七一愣,有些不知所措。
李长歌却不管他,捧着他的脸颊,强迫他与自己对视。她的手指冰凉,带着一丝轻微的颤抖,但眼神却异常认真。
“裴七,”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裴七耳中,也传入了周围假寐的亲卫耳中,“我们如今,算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你救过我的命,我也……护着你。”
她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锋,仿佛要将裴七的心脏剖开:“但丑话说在前头……”
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你若是敢负我……敢背叛我……”
“我李长歌,”她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在此立誓!必将你……千刀万剐!挫骨扬灰!让你永世不得超生!”
这不像是一句告白,更像是一句带着血腥味的诅咒和托付!
用最狠厉的威胁,许下最沉重的诺言!这便是她李长歌的方式!将自己的性命、仇恨、未来,毫无保留地,也带着不容背叛的决绝,押在了眼前这个男人身上!
裴七先是一愣,随即,在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眸子注视下,他忽然笑了。
不是嘲笑,也不是苦笑,而是一种如释重负般的、带着暖意的笑容。
他没有被她那狠厉的誓言吓到,反而从中感受到了一种沉甸甸的信任和炽热的情感。
他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手,看着她的眼睛,眼神前所未有的真诚和坚定:
“我的命,早就是你救回来的。”他缓缓说道,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李长歌,我裴七对天起誓——”
“绝不负你。”
西个字,没有华丽的辞藻,却重如泰山。
李长歌的身体微微一颤,眼中那冰冷的火焰似乎融化了些许,化作了一层朦胧的水汽。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将头靠在了裴七的肩膀上。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两个依偎的身影。
风雪依旧在窗外呼啸,但烽火台内,却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带着血腥味却又异常温暖的气息。
在生死的边缘,在绝境的见证下,这份超越了盟约的情感,终于……破土而出。
然而,温情总是短暂的。
就在两人享受着这暴风雨前难得的宁静之时,外面忽然传来几声凄厉的狼嚎!紧接着,一阵隐隐约约、却又越来越清晰的号角声,穿透风雪,传了进来!
不是狼嚎!是……军号!而且……听声音,似乎是……范阳军的号角?!
他们……竟然追到这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