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东北角,梨香苑。
此处院落,比不得漱玉别院的仙气盎然,却也自有一股富贵雅致。
堂屋之内,紫檀木的八仙桌上,摆着几盏新沏的枫露茶,茶香清冽,沁人心脾。
只是,此刻堂中的气氛,却远不如这茶香来得轻松。
薛姨妈与王夫人这对姐妹,正对坐于上首。
下手处,薛蟠与他那位新妇夏金桂,则正襟危坐,神情间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忐忑与紧张。
而在他们对面,主位之上,安然端坐的,却是一位年方十七,身着一袭蜜合色锦绣袄裙的少女。
只见她云鬓轻挽,脸上架着一副精致的玳瑁眼小巧眼镜,凭添了几分书卷气。
此刻正由贴身丫鬟莺儿代为掌灯,垂着美眸,一丝不苟地翻阅着手中厚厚一摞的账册。
正是如今在整个神京城赫赫有名的“金笔判官”——薛宝钗。
薛家商号,往日里主营的不过是当铺与药材生意。
可这三年,因着不计成本地支持贾琮的神霄道府,大量采买朱砂、桃木、符纸,乃至玄铁、铜精等修行之物,贡献卓著。
贾琮投桃报李,亦给了薛家两张足以令任何商贾眼红的方子——一为雪花冰糖的提纯之法,二为海盐精炼之术。
前者,让薛家产出的“雪花糖”成了神京乃至江南各大城市权贵府邸争相抢购的奢侈之物,利润惊人。
后者,更是由贾琮亲自出面,经过了皇帝与户部的审计,成了名正言顺的“皇商官盐”。
这,既是泼天的富贵,亦是天大的功德。
故而朝廷倒也没有回绝,只是依旧管控严格,让薛家在沿海地带设置盐田,给户部提供货源。
薛蟠也因此,重新挣回了祖上那“紫薇舍人”的荣耀称号。
内官宣旨那日,薛姨妈抱着儿子薛蟠是痛哭流涕,首呼自己百年之后,总算有脸下去见薛家的列祖列宗了。
此刻,薛宝钗纤秀的葱指缓缓滑过账册,那副玳瑁眼镜下的明眸之中,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精明与锐利。
审视再三后,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当铺的收益,对比前三个月,少了近三成,回头让掌柜的自己过来回话。”
“药材、矿石的收购,皆是为道府所用,不可懈怠,数量还要再加大个一二成,以备不时之需。”
“雪花糖乃是奢侈之物,物以稀为贵。
重点布局神京以及江南几个主要城市即可,暂时不必往各处县城投放。
此事,回头你亲自去与二叔那边交代一声。”
“盐,是咱们生意的大头。
只是,咱们与户部、内务府说好了,一年一结算。
眼下账面上,瞧着便只有支出,没有收益。”
薛宝钗葱白的手指在紫檀木的扶手上轻轻敲了敲,原本紧锁的秀眉,在看到账册最后一页的数字时,终于舒展开来。
她抬起头,长舒了一口气。
接着摘下眼镜,对面前早己紧张得手心冒汗的薛蟠夫妇,露出一抹温婉的笑颜。
“总的来说,还算可观。
刨除要上交给内务府与贾家道府的分红,这半年,咱们家至少也有十八万两雪花银子的纯利进账。
哥哥尽心了,内务府那边也算有个交代。”
此言一出,薛蟠与夏金桂夫妇二人,顿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紧绷的肌肉,总算是放松了下来。
上首的薛姨妈亦是一脸的笑意,与有荣焉。
唯有王夫人,端着茶盏,脸上虽也挂着恭维的笑容。
袖中紧攥着锦帕的指甲,却早己深深地掐进了肉里,兀自不觉。
“咱们家的蟠哥儿,如今可真是越发出息了。”
王夫人强笑着开口:
“不仅重新挣回了祖上的官职,这内内外外的生意,也打理得这般井井有条,真真是了不得。”
薛姨妈连忙谦虚地摆手:
“哪里,哪里。
他自己争气不假,这里头,多少还是有他妹妹帮衬的原因在。”
“还有就是……”
一想到那个既让薛家重获新生,又耽误了自己女儿终身大事的“罪魁祸首”。
薛姨妈的脸上,便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
王夫人见状,立刻便抓住了话头,故作关切地追问:“就是什么?妹妹可是还在为琮老三那事烦心?”
她放下茶盏,身子微微前倾,带着几分埋怨的语气。
“我说妹妹,前儿在荣庆堂,那是多好的一个机会啊!
你怎么还能拦着我呢。
要我说,当时你这个当亲妈的,要是也能在旁边开口说上两句。
宝丫头的亲事,不就当场定下来了么?
我看当时大老爷那样子,都快要松口了!”
薛姨妈不是不知道自己这位姐姐心中在算计什么。
只是一想到女儿年岁渐长,己过了花期,却还没能等来一个明确的承诺。
心中便是一阵酸楚,竟是默认了王夫人的说法,沉默不语。
薛宝钗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那双原本因专注而显得锐利的明眸,此刻却是一片清明与疏离。
只见她她淡淡开口道:
“这是我和琮兄弟之间的事情,就不劳姨妈您费心了。”
一句话,便将王夫人所有的算计与挑拨,都堵了回去。
“你……”
王夫人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
冷不防,院外忽然传来一声清亮的、刻意为之的咳嗽声。
贾琮也是有点尴尬,毕竟修为高耳聪目明,有时候是会听到些别人嚼舌根子的话。
尤其人家谈论的主角还是自己。
好在,便有小丫鬟进去通报:
“启禀太太、姑娘,琮三爷来了。
说是……说是想请宝姑娘到院外叙话。”
话音未落,薛宝钗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瞬间便亮起了一抹难以掩饰的、如同星辰般璀璨的光彩。
她几乎是立刻便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将手边的账册随手一合,对着两位长辈盈盈一福。
“母亲,姨妈,既是琮兄弟相邀,女儿便先失陪了。”
说罢,竟是再不看王夫人一眼,提着裙摆,快步便出了厅堂。
王夫人与薛姨妈在身后张了张嘴,看着女儿那明显带着几分急切与欢喜的背影。
最终,皆是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