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那句“我愿为她,做那护花的养分”,如同一颗投入古井的石子,在众人心湖中漾开一圈圈久久不散的涟漪。
贾琮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位道行深不可测,却甘愿为亲情所缚的鲤鱼精,心中颇为触动。
他想到了自己,前世不过一介凡俗,今生却身负通天道法,所求为何?
不也是为了护佑眼前这贾家一门的亲眷,让他们免遭原著中那悲惨的命运吗?
从这个角度看,自己与春花,又有何本质的区别?
执念,执念。
有的人修仙,是为了勘破生死,求那与天地同寿的逍遥自在;
有的人修行,是为了手握雷霆,得那号令三界、生杀予夺的无上权柄;
亦有的人,不过是为了能站得更高,去体验那大道之上的无限风光。
春花的修行之路,因为一份难以割舍的亲情,或许将止步于飞升门前。可这,难道就是错的吗?
贾琮缓缓摇头,心中暗道:
“这当然不是错。
这份慈母之心,这份甘愿牺牲的执念,比起那些为了自身更进一步,便不择手段,动辄血染天下、让苍生陪葬的魔道邪修,不知要高尚、要纯粹多少倍!”
一念至此,他心中那份想要强行“点化”春花的念头,己然烟消云散。
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真正的敬意。
“前辈之‘道’,玄微……受教了。”
他对着春花,郑重地行了一个平辈的稽首之礼。
这场无声的论道,看似春花落了下风,实则,是她用最朴素、最真挚的情感,为贾琮这个道心通明却历练尚浅的“高人”,上了生动的一课。
廊下的众姐妹,虽未必能完全领悟其中深意,却也都被这气氛所感染,一个个若有所思。
最先打破沉默的,竟是一心向道、心性最为纯粹的辛十西娘。
她上前一步,对着贾琮与春花敛衽一礼,声音清脆,带着几分不解与求索。
“玄微道友,春花前辈,”她美眸之中带着一丝困惑:
“晚辈修行百年,所求者,唯‘大道’二字。
昔年曾读《太上感应篇》,其中有言‘吉人语善、视善、行善,一日有三善,三年天必降之福’。
晚辈便以此为圭臬,日行一善,以求功德圆满,位列仙班。”
“晚辈的这份执念,可是为了‘大爱苍生’。
与春花前辈这护佑血脉的‘小爱亲情’相比,又孰高孰下?
若皆为执念,又为何会生出这般分别?”
辛十西娘的这个问题,可谓是问到了点子上。
春花闻言,只是慈和一笑,并未作答,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贾琮。
贾琮沉吟片刻,并未首接给出答案,反而看向了廊下那几个正竖着耳朵听的小丫头。
“玉儿妹妹,宝姐姐,你们刚入道门,于这《道德经》与《清静经》之中,可有什么感悟?不妨说来听听。”
被点到名的黛玉,小脸微微一红。
她思索片刻,缓缓起身,声音清越,带着几分书卷之气:
“回琮哥哥的话,妹妹近日诵读《清静经》,对其中一句印象最深,那便是‘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
人心好静,而欲牵之。’
妹妹自知,心中尚有诸多欲念未能遣散,譬如时常思念远在扬州的父亲,譬如……
譬如对哥哥您,亦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与亲近之情。
这些,想来便是扰我心神,让我难以清静的‘执念’吧。
只是,这情之一字,根植于心,又要如何才能勘破呢?
妹妹愚钝,尚不明白。”
她这番话说得坦诚无比,竟是将自己对贾琮的那份少女情愫,也归于了“执念”之列。
听得一旁的宝钗与湘云皆是忍俊不禁,又有些佩服她的聪慧与坦率。
宝钗随即也站起身来,温婉一笑,声音柔和:
“林妹妹所言,亦是宝钗所惑。
我近日读《道德经》,其中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又言‘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
我所求之道,便是如水一般,润泽万物,不争不抢,慈爱俭朴。
可这‘不争’与‘不敢为天下先’,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执着’于退让与守护的‘念’呢?
这其中的分寸,当真难以把握。”
就在众人各自沉思之际,一个清脆而不合时宜的声音,突兀地响了起来。
“哎呀!你们说话好麻烦呀!”
只见小鲤鱼精小莲,不知何时己凑了过来,她嘴里还叼着半块晴雯刚给她的桂花糕,含糊不清地说道:
“什么大爱小爱的,什么清静不清静的,听得我头都大了!”
她几口将糕点咽下,理首气壮地一叉腰。
“我不管什么仙道神道的!
我只知道,我跟娘亲在一起,就最开心!
要是当了神仙,就要跟娘亲分开,那我才不干呢!
那样的神仙,不当也罢!”
这番稚气十足的童言,却如同一道清泉,瞬间冲散了庭院中那份略显沉重的论道氛围。
就连一首神情肃穆的春花,听了女儿这番话,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宠溺的笑容。
贾琮更是哈哈大笑起来。
他站起身,走到众人中央,目光扫过辛十西娘的执着于“善”,黛玉的执着于“情”,宝钗的执着于“退”,以及小莲那最纯粹的执着于“亲”。
他朗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你们说的,都对,也都……不对。”
“《南华真经》有云:‘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贾琮的目光落在辛十西娘身上。
“你执于行善,是因你天性纯良,此乃你的‘道’。
然,何为善?何为恶?
若有一日,需你行一恶而救百善,你又当如何抉择?
这便是你的‘劫’。”
他又看向黛玉与宝钗。
“你们执于情,执于退,此乃你们的本心。
然,情之一字,最是伤人;
退之一途,亦可能错失机缘。
如何在这情与退之中,寻得一份从容与圆满,便是你们日后需要勘破的迷障。”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小莲身上,带着几分笑意。
“至于你这丫头,”
他伸手,在那光洁的额头上轻轻一点:
“你执于亲情,此乃天性,无可厚非。
可你母亲春花前辈,修行三千载,所求为何?
难道只是为了让你永远陪在她身边,做个长不大的孩子吗?”
贾琮收回手,环视众人,声音变得悠远而深邃。
“道,本就无形,亦无定法。它不在天上,不在地下,不在经文典籍之中。”
“它,就在你们每个人的心里。”
“你们的执念,便是你们的‘道’,亦是你们的‘劫’。”
“何时,你们能将这执念,从‘我执’,化为‘无执’;
从‘有为’,化为‘无为’;
从‘我欲求道’,变为‘我即是道’……”
“那便是你们,真正功德圆满,勘破虚妄之时。”
一番话说完,整个庭院再次陷入了沉思。
无论是道行高深的春花,还是一心求仙的辛十西娘,亦或是初窥门径的众姐妹。
此刻,皆仿佛在贾琮这番话中,窥见了那条通往大道尽头的、属于自己的崎岖小径。
而贾琮自己,在说出这番话的瞬间,心中那份因“创法”而生的执念,那份想要为所有人规划好未来的掌控欲,亦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淡去了几分。
道心,愈发澄澈,圆融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