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舶司提举厅的虎斑贝嵌海纹砖地面光鉴可人,谢砚舟的官靴在上面一点一点,打着不知哪首小曲的节拍。
办公案台上茶气袅袅,边上是勘合底簿,底簿旁边是康家船队呈上的货物清单。
勘合簿是海外贸易许可证,底簿由市舶司官员填写,内容是商船国籍、船只编号、船长姓名、交易记录、税收记录等。
其中交易记录部分常有出入,比如商人出海时登记了需要购置的货物名称,但实际上又多买了其他货物,需要归来时在市舶司进行再登记一次,以征收额外货物的税费。
谢砚舟手指点在货物清单中“假髻”两字上,笑着对旁边的师爷道:“假髻,死人,亏你想得出来。”
方师爷立在旁侧微微躬身:“上次没有诈出他们走私倭刀之事,总得抓到他们些把柄才好。”
谢砚舟点头:“是啊,总得有把柄才好,不然放着漳州最大的肥肉吃不到嘴,我心里不舒服;
说来也怪,与姓康的打了这么多年交道,我竟发现不了他半点作伪之处……
你说,几乎所有海商都或多或少走私倭刀,就算不拿出去货卖,也会留着保卫自家船队,康家好几支出海船队,怎么可能一把倭刀都诈不出来?”
方师爷说道:“这就是最大的作伪,大人您想,他年纪轻轻且无依傍,若不作伪,如何成为一方首富?
若真是老老实实经商,只咱们市舶司二十抽八的税费,他就不可能赚多少钱;
所以,他必是别有他途进行走私,而且,走私得还是最值钱的东西。”
谢砚舟:“那还用你说?不过,所谓一方首富,不过是个名号;
无非是世家经营海外贸易不想太高调,显得铜臭味浓,所以故意放风出去,树他这么个没有背景、没有靠山的人当靶子罢了;
若真有风吹草动,你看着吧,第一个被推出来挡刀的,必然是他康大运!”
方师爷见谢砚舟又犯了嫉妒的毛病,话题走偏,赶紧拉回:“二老爷在京中,有望更近一步,还需要大量银钱打点,这事耽误不得……”
谢砚舟抿嘴不语。
方师爷看了看谢砚舟的脸色,并没有太反感这个话题,便继续道:“二老爷常说,谢家年轻一辈,属您最优秀,是可造之才……”
谢砚舟抬手轻挥,止住方师爷的话头,端茶杯的手慢慢加重了力道。
他心中有一肚子的不满和委屈,却只能说给自己听——
“不就是要钱吗?这个姓方的,原先只不过是二伯的伴读小厮,要不是二伯当了官他能跟着水涨船高?
二伯如今把姓方的派过来给我当师爷,到底为的什么?不就是让他督促我多给提供钱财!
哼,在我考上秀才之前,有谁拿我当真正的谢家人对待过?二伯也不例外!
我娘死了不到半年,爹就续娶,还生了儿子,自此我爹眼中就再没有我!
要不是我努力读书,得到先生夸奖,怕是我这个嫡长子会过得连下人都不如吧?
说来,还真得感谢康大运那小子,他带的点心总是分一半给我吃,我才不会饥肠辘辘,能专心听讲;
他明明比我小,读书却比我好,每每与他交流学问,总能受益不少,先生也开始夸赞我进步显著;
父亲也是这时才把目光重新投向我;
为了能得到重视,我拼命地学,可就是学不过康大运,不过,好在他从未把我当做竞争对手,依旧与我探讨课业,我才能不断进步;
那时候真好啊,多单纯,我们是多么要好的朋友!
可惜那年院试,整个漳州府的录取名额只有二十个,而望族、名门之后中有望被录取的,少说也得有二十五六个;
我,一个出自既不名门、也非望族的、普通官员的侄子,还不被长辈重视,自身学问又不过硬的人,有什么能力与他们相抗衡?
那时康大运与我讨论院试题目,他押了几道题,我们一起做,然后我把他的文章拿给二伯看,二伯以为是我写的,对我大加赞赏,说凭这些文章进入前三名都有希望;
二伯还认为这几题都有押中的可能,还专门为我修改、润色,并许诺我,如果通过考试,就让我爹给我聘请名师;
为了能得到家里重视,为了能出人头地,我把那些文章全都背下来,可还是不放心,万一康大运考试时发挥得好,依然超过我呢?
录取名额有限,我不能有丝毫闪失,所以,我暗中通知了康家族人康大运要参加院试的消息;
果然哪,树烂在根,人坏在心,那些人怕康大运有了功名更无法拿捏,到处传布康大运祖父被康家除族的消息,败坏康大运的名声;
有此做基础,我又背下二伯润色过的文章,我们虽然一同参加院试,康大运依然落了榜,而我,成功获得第二名……”
回忆到这里,谢砚舟无声叹了口气,心中感叹:“从那以后,愧疚就一首就缠着我,我开始不敢首视康大运;
为了摆脱负罪感,我疏远他,我甚至暗中帮助康家族人传他的谣,让他无法出现在有我存在的地方;
那些谣言确实中伤了他,让他无心向学,变得玩世不恭;
我拼命读书,终于考中进士、也终于有被任命官员的机会,可以远离这个地方;
却是没想到,去年初,二伯立功被提拔进京时,正好朝廷下旨在漳州府设立市舶司,需要一些熟悉本地、并熟悉海外贸易的人才;
二伯便力荐了我,因为市舶司可是个肥得流油的地方,他也需要大笔钱财为他铺路;
而我刚到任两个月就赶上前提举因病猝死,补了他的缺……”
有小吏进来禀事,打断了谢砚舟的思绪:“大人,康大运到了。”
“到就到!”谢砚舟呵斥完便不再做声。
方师爷在边上补充:“不过一介商人,想见咱们提举大人,就算层层通报上来还得好一阵子呢,急什么?
自己找地方喝会儿茶,大人想见他时自会喊你去通知!”
小吏低着头连连躬腰退下,不敢出一声。
以往不是只要康大运过来,谢大人都会马上接见的吗?师爷那话什么意思?怪我通报早了?那以前是不是也通报早了?
怕不是我早就得罪了大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