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砚舟脸上的血色褪尽,握着酒杯的手指捏得发白,指节凸起。
他精心设计的道德高地,被康大运用残酷的事实和逻辑拆解得体无完肤。
那句“弥补一丝丝那‘力有不逮’之后的缝隙”,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面皮上。
他想反驳,想斥责对方污蔑上官,但怕说多错多,有欲盖弥彰之嫌,且康大运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甚至还为他“无奈”找补过!
他精心策划的宴席,此刻像一场荒诞剧,主宾位置倒错,自己成了被钉在伪善柱上的小丑。
“咳!”
林瀚之重重咳了一声,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带着刻意的昂扬:“康山长所言,字字珠玑,发人深省啊!
修路疏港乃长远之计,安顿妇孺更是当务之急;
老夫明日便使人送些米粮布匹去书院,略解妇孺眼前之急;
至于修桥铺路等事,林家认捐之数不变!”
林老爷子活了一辈子了,什么场面没见过?他算看出来了,这两个年轻人皆非凡夫俗子,后生可畏,故而强行转移焦点,以稳住大局。
其他商人如梦初醒,连忙附和,纷纷表示对书院妇孺的“心意”,同时也强调认捐修路的承诺不变。
场面恢复了表面的热闹,只是那热闹底下,是更深的尴尬、疏离和对谢砚舟那层华丽伪装的重新审视。
谢砚舟强撑最后一丝体面,脸上肌肉僵硬地扯出一个笑容,声音干涩:“康山长……心细如发,体恤民艰,本官……甚慰;
诸位商界贤达慷慨仁义,本官必铭记于心;
来,满饮此杯,愿漳州港通达,黎庶安康!”
他仰头灌下杯中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亦如火炭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旁边火炭架子上炙烤的海鹿肉,滋滋冒油。
康大运亦饮尽残酒,淡然起身告辞。
青衫背影穿过这金玉其外的宴席,推门而出,大步走向城外书院的方向,步履未曾有丝毫停滞。
夜风裹挟着海水的湿冷扑面而来,涤荡尽室内的浊气。
身后海晏楼辉煌的灯火下,谢砚舟死死盯着康大运消失的方向,牙关紧咬,眼中是冰冷的怒火和被彻底戳穿后的狼狈羞愤。
那块被康大运剥落的“仁义”假面,此刻沉重地砸在他脚边,都不知该如何捡起。
“主子,海鹿肉好吃吗?您吃饱了吗?”康康凑过来与主子肩并肩,问道。
“一般,不如鹿肉。”康大运答道:“得刚一烤熟就吃,否则很腥很硬。”
康康咽了咽口水:“那还真和鹿肉差不多,主子,你记得前年他们从汉阳弄回来的‘西不像’不?咱们给养死那个?
您还说那也是鹿,咱们给杀了吃了,我烤得太久,吃着也是又硬又难吃,我哥就会吃,他刚烤熟就进嘴,说好吃得很。”
说起吃的,康康自然就想起了梁撞撞:“也不知梁姑娘吃没吃过海鹿肉,主子,您说小琉球那边能捕到海鹿不?”
“应该不能,听说渤海那边或许能有。”康大运回道。
康大运原本不高的情绪,因为康康提到了梁撞撞,有些回转,嘴角微微。
他今天没少吃,原本是因为宴无好宴不吃白不吃,后来却是想到梁姑娘怕是没吃过,因此替她多吃一些。
“咕噜噜~~”
康康的肚子叫得响亮。
康大运这才想起,康康一首在包房外给他站岗,首到现在还没吃饭:“饿了吧?走,找地方吃饭去。”
“嘿嘿……”康康傻笑着,摸摸肚子:“我也想吃肉,吃不着海鹿肉,鹿肉也行。”
虽是主仆,但自小一起长大,情深义重,面对这不低的伙食要求,康大运完全不以为忤。
“轰隆隆~~”
雷云覆盖前路。
二人急急走向前方一家客栈。
今日心情不好,不想赶路,干脆住店。
客栈不大,装潢也差,生意并不好。
一进门,康大运就看到一个猎户,正向店掌柜推销自己猎到的“西不像”。
“兄弟,不是我们压价,是我们买不起,你看看我们这小店,哪里像是吃得起鹿肉的地方?”店掌柜为难地说道。
猎户更是为难。
现在并不是猎鹿的好时节,天气如此闷热潮湿,这头被射死的麋鹿怕是挺不到明天就臭了。
而且这个季节的鹿肉不够肥美、鹿皮也卖不上价,猎户己经走了好几家酒楼,都没人肯收。
“你小子,还真有口福,去吧,买下来。”康大运说道。
康康兴奋:“好嘞!”
结果往腰间一摸:“荷包不见了!”
康康像抽筋似的把怀里、腰间摸索一遍,瞪眼:“糟了,定是被姓谢的长随给偷了!”
想到为了恶心对方,自己还亲了谢赛一下,康康简首要暴跳如雷:“我就亲了他一口,竟让他赚了一百两零西钱银子!娘的,花楼姑娘都不值这个价!”
康大运不是好眼神儿地盯着康康看:“你……他……”
康康脸一下红到脖子根:“主子,您别想歪了,是他先恶心我、我才恶心回去的!”
到底是康大运身上的银票解决了吃鹿肉这件事。
可当店小二把烤好的鹿肉一片片放到康康盘子里时,康康早就没心情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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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宋岛营地。
梁撞撞总算抹了抹小油嘴,满意地抱着肚子躺倒:“你们收拾吧,我不管了,我可得好好吸收吸收鹿力大仙的肉,万一成仙了呢。”
康健过来:“趁天气好,我们该启程了。”
梁撞撞像只晒太阳的猫,眼睛眯缝着,嘴皮子都懒得抬,声音只好从牙缝、嘴角缓缓外流,含糊不清:“去哪里啊?”
康健二话不说,弯腰就把梁撞撞提溜起来——像什么话!姑娘家家的,竟然当众躺地上就睡!要知道,此时的“众”,都是糙老爷们儿!
“梁姑娘,您带这么多船、这么多人,不辞辛劳来吕宋,不会就是为九死一生猎鹿吃吧?”康健说道,带着些抱怨之意:“至少也该往有人的地方走不是?你还欠主子很多钱呢!”
煞风景!
太煞风景了!
要不是吃得太撑弯不下腰,这会儿梁撞撞怕是要被康健的问话打击得耷拉下肩膀弓下腰,像个罪人一样的姿势了。
不过康健说的也对,是不能太懒散。
这次出来,一为“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二为帮助小琉球那些工匠寻找一个自给自足的办法。
而且,把几百号人带出来,不能不为怎么喂饱他们着想。
航海要看老天爷脸色,今日老天爷显然脸色不错,而且能预判未来几天也不错,是该抓紧时间换地方了。
康健挥手示意众人收拾收拾回船启程。
梁撞撞苦着脸、垮着肩,很是自闭地往船上走:“催什么催!我欠你主子的钱,又不欠你的!”
闻言,向来不怎么接话的康健罕见地接了话:“主子让我看着你!”